第11節
沈恕回頭瞄我一眼,沒吭聲。這人多少還有點好處,不該說話的時候嘴閉得很嚴。
17.最後報復
2001年9月2日。多雲。
楚原市華山路東台巷。
雨過天晴,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梔子花香味,卻沒有一絲涼意,熱浪已經開始肆虐。
沈恕駕駛的這台老爺車的空調早已壞掉,四扇車窗都搖到底,以保證空氣流通。暑熱和濕氣混合在一起,讓人身上汗津津的不好受。車子行進時帶動空氣流動,那半死不活的風卻也是熱的,吹在人身上,像有人惡作劇地對著你噴氣,並沒有一些舒適涼爽的感覺。
道路兩旁有火光在閃爍,一些身披孝衣、分辨不出男女的人或跪或坐在地上,在面前攏一堆火苗,不斷向火中填紙,以保證火苗不滅。間或夾雜著嚶嚶或嗚嗚的哭泣聲,似乎在訴說無限的悲傷和哀怨。
楚原的這個早晨,竟然陰鬱而悲淒,鬼氣森森。沈恕望向車外,若有所思地說:「已經是『鬼節』了。」
我們一路駕車狂飆,半個小時的路程只用十幾分鐘就趕到了。
被撞毀的正是陳廣的車,車子翻倒在路邊,靠近駕駛座一側的車身癟了進去,車門敞開,破碎的窗玻璃灑了一地。風擋玻璃裂成豆粒般大小的碎片,卻仍連在一起,忽閃忽閃地,上面有一大片血跡,暗紅色,一條條流淌下來,觸目驚心。
地面上的草皮有三四米長的剮蹭痕跡,應該是陳廣的越野車翻倒後滑行造成的。僅看車禍現場,可以用慘烈來形容。
交警隊帶頭的是和平區一大隊隊長王國強,三十多歲,和沈恕很熟,見他從車上下來,拉拉他的手,憂心忡忡地說:「出大事了,有人認出來這是市局技偵處副處長陳廣的車。」
沈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說:「是他的車,我們幾個小時前才一起出過兇殺案現場。」
得到沈恕的證實,王國強的擔憂更深了,眉心緊鎖說:「看樣子,這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更像是專門衝著陳廣來的,撞翻車後把人劫走,恐怕凶多吉少。」
兩人正說著話,局長劉百發的大型越野車氣勢洶洶地在距離他倆身邊不到半米處停下。心寬體胖的劉百發打開車門跳下來,劈頭蓋臉地吼起來:「瓜娃子,郎個事喲?陳廣咋鬧出事來了?」劉百發是四川人,平時普通話說得很好,一到緊急或氣惱的時候,就不自覺地冒出鄉音來。
王國強向他匯報了事情經過,說:「從現場的痕跡初步判斷,有人蓄意製造了這起車禍,巧妙地利用了這一帶的地形,像是專為劫持陳處長而來。出事的地點是三岔口,陳處長在車禍發生前從左面的道路開車向西行駛,而肇事車從中間的道路高速接近他,並用車頭猛烈撞擊陳處座駕的右側,導致車輛損壞並發生側翻。風擋玻璃上的血跡應該是陳處留下的,碎片也是陳處的頭部劇烈撞擊風擋玻璃而形成的。騎估計陳處的傷勢很嚴重,但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否則兇手也就沒必要把陳處擄走了。」
劉百發啐了一口痰,說:「瓜娃子,哪個干的?」他質詢的目光直直地瞅著沈恕。
沈恕壓低聲音說:「劉局,還沒來得及向你匯報,重案隊正在集中力量偵破的雨夜連環殺人案有重大進展,我現在懷疑陳處長遭遇車禍與這起案子有關,劫走陳處長的很可能就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
「那起案子不是一直由你負責嗎?陳廣怎麼會和兇手牽扯上關係,你搞什麼名堂?莫名其妙!」劉百發對雨夜連環殺人案未怎麼上心,只瞭解案情的大概,聽沈恕這麼直截了當地一說,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心驚肉跳。
沈恕知道眼前這位局長不懂業務,對刑偵也毫無興趣,再怎麼耐著性子解釋也未必能讓他明白,就說:「劉局,這事說來話長,當務之急是尋找陳處長並設法解救,你再給我點時間,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
劉百發粗重地喘著氣,對沈恕說:「公安局技偵副處長被劫持,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一旦有什麼差錯,你的帽子、我的帽子都得摘下來,你好自為之吧!」劉百發的語氣有些惡狠狠的,聽上去是真急了。他倒不是危言聳聽,楚原市從嚴治警,觸及紅線的案件一律株連上級,比如去年有個巡警開槍殺人,巡警支隊長被一撤到底,而駕管處買賣駕照的醜聞也連累交警支隊長摘了烏紗。陳廣萬一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兇手又不能伏法,迫於公安部的壓力,市委市政府會怎麼處理,誰也料想不到。
沈恕說:「劉局,目前案情已經基本明朗,處在收口階段。兇手顯然也知道他的身份已經暴露,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劫持陳廣處長。至於他還有多少耐心,會不會在我們找到他之前就下毒手,主動權掌握在他手裡,誰也無法保證。」
「瓜娃子胡說八道,你做不來就換人,公安局別的沒有,就是不缺人才。給你一天時間,今天晚上7點,全體中層以上幹部在市局開會,聽重案隊匯報工作,到時候你拿不出解救陳廣的方案,你這個隊長就做到頭了。」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劉百發,他扯開喉嚨怒吼起來。
劉百發發作過後跳上車,一溜煙走了。留下沈恕、王國強和我,三個人灰頭土臉,面面相覷。
18.真兇浮出
2001年9月2日。多雲轉晴。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隊。
「沈隊,我回隊裡了,掌握到一些重要情況,聽說你在華山路出現場,要不要我趕過去向你匯報?」沈恕正鬱悶著,於銀寶的電話打進來。
沈恕說:「不用,我這就回去,到隊裡再說。」又跟王國強打招呼:「查車追逃你比我有經驗,這邊的事就拜託你了,如果能查到些蛛絲馬跡,馬上和我通氣。」
回到重案隊,於銀寶迎上來說:「市公安局的檔案裡已經查不到『文革』時期的積案,轄區派出所更是一無所知。我通過江華大學保衛處的一名聯絡幹事,在天濛濛亮的時候敲開一位退休校長的家門,他向我證實,『文革』末期,在江華大學確實曾發生過一起滅門慘案,有一對徐姓教授夫婦在家中慘遭殺害,他們的獨生子也遭到毒手,昏倒在地,頭部流了許多血,但沒有目擊者,也沒人知道兇手是什麼人。由於遇害的夫婦是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當時公安系統又非常不健全,這個案子沒人上心,也沒怎麼投入警力調查。這位退休校長當時自己也被關在牛棚裡,沒有能力過問此事,但他證實了三點:一是徐教授出身學術世家,在古典文學領域有很深的造詣,而且個人收藏豐富,有許多珍貴古籍孤本,這位退休校長和他交往密切,曾親眼見過蘇南在話劇裡提到的那幅王羲之真跡;二是徐教授一家當時住在江華大學的教工宿舍樓裡,現在那幢宿舍樓已經拆除,位置就在連環兇殺案的案發地點,那片用鐵皮牆圍起來的荒地;三是徐教授的獨生子並沒有死,而是被一位農村的遠房親戚收養。據說,那孩子在醫院裡被搶救過來後,先後有幾撥人問他兇手是誰,他把嘴唇都咬得滲出血絲,硬是沒開口說一個字。那個收養他的遠房親戚居住在距本市300公里的昭遠縣向陽鄉前進村。那位退休校長回憶說,徐教授的獨生子名叫徐明書。」
我看一眼沈恕,想這起案子已經基本可以定論,兇嫌就是徐姓夫婦在滅門慘案中倖存的獨子。沈恕像是沒注意到我的眼神,對於銀寶問道:「與向陽鄉前進村核實過情況沒有?」
於銀寶說:「你們進門前我才放下電話。向陽鄉派出所的戶籍員老王當年經手過收養徐明書的手續,比較瞭解情況。收養徐明書的人是他父親的表哥,也姓徐,一生務農,現在已經過世,遺孀趙某也於三年前過世。他們沒有孩子,全靠徐明書為他們送終下葬。老王還保存著徐明書的原始戶籍資料,他12歲時更名徐劍鳴,18歲參軍,20歲入讀軍校,戶籍遷出。老王還說……」
我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就追問一句:「老王還說什麼了?」
於銀寶說:「老王說徐劍鳴從小就有出息,文武全才,學啥像啥,性格又乖巧,村裡人沒有不喜歡他的。就是不大愛說話,比他同齡的孩子都要沉悶。上軍校後回村裡去過幾次,後來當了團長,還是沒架子,是他們村裡人的驕傲。聽那語氣,有幫著徐劍鳴洗清嫌疑的意思。」
我在心裡歎氣,想這老王的心腸倒好,但徐劍鳴犯下的滔天大罪,用恆河水也洗不清了。可是,這全是徐劍鳴的錯嗎?父母在自己眼前被人用凶殘的手段殺死,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是正常人都無法承受的吧。如果徐劍鳴不採取這樣極端的措施,法律,能奈何蘇南他們嗎?能替他父母討回公道嗎?能為他報仇雪恨嗎?這樣想著,我心裡猛地一下揪緊:我怎麼了,難道是在同情一個殺人兇手?
沈恕沒接於銀寶的話,只輕歎一口氣,說:「是收手的時候了。」他一五一十地分配過任務,對我笑笑說:「這起案子擾得你也不得安寧,一直在一線忙活,我看你辦案子也是把好手,索性把你調到重案隊來算了。」
我忙說:「你千萬別動這念頭,我現在還困得頭疼呢!你們重案隊過的是人的日子嗎?怎麼,你不跟我們去衝鋒陷陣?」
沈恕說:「我到局裡受鞭刑去。相信我,在會議室裡坐著一點不比你們衝鋒陷陣輕鬆,只會更難受。」
19.地獄之門
2001年9月2日。
楚原市公安局會議室。
市局技偵處副處長陳廣被犯罪嫌疑人劫持,生死未卜,這是全省範圍內罕見的重大、惡性襲警事件,楚原市局已及時上報省公安廳。省公安廳立即下發指示,盡全部力量保障被劫警員的人身安全,以解救人質為首要任務,具體案情等到人質獲救後再補充偵查。
今晚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楚原市公安局辦公樓裡燈火通明,值班警員或忙碌地收發電話與傳真,或步履匆匆地穿梭於各辦公室之間,送達一份又一份的指導、指示、批示公文。
市公安局小會議室成為本案的臨時指揮部,市局局長劉百發在會議室裡坐鎮指揮,局政委殷橋、刑偵局長高大維、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刑警支隊長馬明等均在座,列席的各級警員有二十餘人。會議室裡煙氣瀰漫,許多支小煙囪匯成一支巨大的煙囪,嗆得人幾乎不能呼吸。這也是做公安的一項基本功,要麼吸煙,要麼吸二手煙,嬌氣、矯情之人,請另謀高就。
沈恕坐在會議室的角落裡,卻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劉百發和殷橋正在對他進行輪番炮轟,而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則在一旁不陰不陽地煽風點火。
沈恕受到圍攻的原因是他「辦案不力」,而攻擊的語言不外乎是:「目前基本可以肯定,劫持陳廣的犯罪嫌疑人就是以殘忍手段殺害蘇南、林美娟等人的兇手,而從兇手犯下第一起罪行到現在已過去兩個月,領導們對這起案件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和關心,沈恕和其帶領的重案大隊卻遲遲未能交出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致使兇手始終逍遙法外,一次比一次更加猖狂和凶殘。這次竟然瘋狂劫持了市公安局技偵處副處長陳廣同志,令全局上下都感到十分震驚,上級部門對這起案件非常關注,責成我局不惜一切代價,盡快偵破案件,解救陳廣同志。沈恕作為案件的負責人,現在是改過立功的大好機會,希望這次能有令大家滿意的表現。」
高大維對幾位局領導急於推卸責任、尋找替罪羊的做法有些不滿,說:「這起案件案情複雜,兇手作案動機不明,偵辦的難度很大,不能輕易地把責任算到某個或某幾個同志頭上。討論這些還為時過早,眼下要盡快找出兇手把陳廣劫持到了哪裡,以決定下一步營救計劃。別忘了,兇手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動物,每耽擱一分鐘,陳廣的處境就危險一分。」高大維說著話,把煙頭狠狠按在煙灰缸裡碾滅,好像那只煙頭是他胸膛裡憤懣、煩躁的垃圾情緒,被一舉揉碎在灰燼裡。
沈恕的臉色卻很平靜,彷彿領導們唇槍舌劍,討論的是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某人。這是我欣賞沈恕的地方,他對外界的毀譽看得很淡,尤其是面對沒來由的指責和詰難時,他不辯解、不氣惱、不反駁、不記恨。事實上,他的腦海裡琢磨的是這個會議室之外的事情,那些與案件息息相關的事情,他不願把精力浪費到無聊無謂的瑣事紛爭上。他不是佛教徒,卻頗有些超然物外的禪道精神。我的性格與他截然相反,很容易感動、激動和衝動,以物喜,以己悲,去留有意,榮辱都驚,大俗人一個,沒半點佛緣。
這個不平靜的夜晚,沈恕在會議室裡遭受劈頭蓋臉的責難,他的兄弟們在前方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過,包括我在內——如果我也算是他的兄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