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晚上8點,管巍把在徐劍鳴家的搜查結果用手機短消息發給沈恕:「徐劍鳴家是一套三房兩衛的公寓樓,一樓,室內無人。從洗漱用具、櫥櫃衣物等各種跡象判斷,徐劍鳴獨自居住。室內收拾得非常乾淨,所有物品都擺放整齊,可以判斷室主是一個有良好生活習慣的人。到目前為止未發現任何可疑痕跡。」
沈恕沒有回信。
晚上8點40分,我把現場技術分析結果發給他:「在一個衛生間的地面、浴缸和牆壁上發現少量血跡,曾被人精心擦拭過,並曾使用漂白劑漂洗,但仍可用發光氨檢驗出血跡的位置和形狀,均為噴濺式血跡。暫時無法確定這些血跡和連環兇殺案被害人的聯繫,但懷疑被害人曾在這裡被囚禁和毆打。已經提取部分血跡樣本,將在返回局裡後進一步檢驗,以確認其屬性。」
沈恕回了一條簡短的消息:「知道了。」
我們在前線不知道會議室裡的情形,這時坐在前排的領導們的臉上都已出現焦躁的表情。陳廣案的結果,牽涉到這一屆領導班子的成敗,決定著他們公安生涯的榮辱,他們無法保持鎮定。他們反覆催問沈恕佈置的行動部署,對部署的環節和細節提出種種質疑,會議室裡瀰漫著對立和壓抑的情緒。
晚上9點,技偵處的「超級黑客」馬驍給沈恕發短消息匯報:「已經恢復了現場唯一一台電腦的登錄歷史,在近48小時內,這台電腦曾連續多次登錄楚原市盂蘭盆節游河會網址。」
楚原市盂蘭盆節游河會是流傳千年的傳統。盂蘭盆節在民間又稱「鬼節」或中元節,按民俗是祭奠亡靈的日子。據說在陰曆七月,鬼門關的大門常開不閉,地府幽靈紛紛到陽間行走,所以天黑後盡量不要出門,慎防撞邪。而盂蘭盆節游河會上,過去最鼎盛時期有上千隻遊船,每隻遊船上均掛有燈籠,有為在陽間遊走的幽靈照明引路的意思。到了現代,因破除封建迷信的宣傳,游河會的規模大幅縮減,每年只有一兩百隻遊船在河面上逡巡。
幾乎與此同時,於銀寶的短消息也發來:「已經查明當年負責處理徐教授夫婦遺體的工作人員為江華大學的退休總務長陸明,據他證實,因徐教授夫婦在『文革』中的成分均為『歷史反革命』,按照政策不保存遺體,他們的遺體在火化後,骨灰被拋灑進巨流河。徐劍鳴為他父母購買的墓地應是衣冠塚,骨灰盒裡是空的。」
沈恕收起手機,把前線情況向局領導匯報後,說:「徐劍鳴已經接連殺了三個人,對陳廣也不會手下留情,但相信他目前應該還沒有殺害陳廣,因為他的作案動機是復仇,而陳廣則是他整個復仇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他不會輕易對他動手而削弱復仇的快感,所以我們必須和他爭取時間。有跡象表明,徐劍鳴的下一個作案現場可能選在盂蘭盆節游河會上,現在已經接近凌晨,游河會馬上就要開始,我建議現在就在巨流河兩岸實施布控,一旦嫌疑人出現,馬上實施抓捕。」
劉百發有些不明所以,說:「現在是急需警力的時候,在巨流河兩岸布控,會影響其他地點的警力安排,而且盂蘭盆節游河會的參與者很多,稍有不慎就會發生預想不到的情況。我要知道,你根據什麼判斷嫌疑人會出現在游河會上?」
沈恕解釋說:「四個小時前,我派出兩隊警力,一隊以技術人員為主,由管巍帶隊,對徐劍鳴的住所進行勘察;一隊以刑偵人員為主,由於銀寶帶隊,主要調查徐劍鳴父母遺體的埋葬地點。目前,兩隊的調查工作進展順利,管巍隊不僅勘察出徐劍鳴家可能是兇手作案的第一現場,而且通過技術手段復原了徐劍鳴在過去48小時內的上網記錄,發現他曾密集登錄盂蘭盆節游河會的網址。」
「單憑上網記錄,就要調動警力對巨流河沿岸進行布控,說服力不強。」劉百發搖頭說。
沈恕說:「不僅如此,於銀寶也提供可靠消息說,當年徐劍鳴的父母在『文革』中慘遭紅衛兵迫害身亡,因歷史成分的原因,他們的遺體未能得以保存,而是火化成灰後撒進了巨流河。徐劍鳴前三次作案,都選擇了同一現場,原因是他的父母當年就在同一地點遇害,他在那裡殺死害他父母的兇手,復仇的意義才更加完整。目前我們對這個現場嚴加布控,他找不到機會,只能轉移作案地點,從他的心理出發,願除去他父母故居地之外的第二個最佳作案現場應該就是他們的葬身地,也就是吞噬著他父母骨灰的巨流河。」
沈恕講完,會議室裡一片嘩然,人們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有贊同者,也有持反對意見者。只是在這關鍵時刻,每一個決定都可能關係到陳廣的生死,關係到案件的成敗,誰也不願跟在沈恕後面表態。
劉百發黑著臉,拚命地咂摸一截短短的煙屁股,半晌才說:「如果在巨流河邊布控,你有沒有十足的把握抓捕嫌疑人,救回陳廣?」這句話問得不僅外行,而且帶有濃厚的威脅意味,會議室裡鴉雀無聲,誰都唯恐說錯話做錯表情被局長視為對立面,以後的人生道路怕是要荊棘密佈,一步一個坎。
沈恕的反應不溫不火,語調裡聽不出內心的波動,說:「要說出兵必定告捷,這種事情誰也沒有十足把握,立軍令狀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手段,對並不缺乏士氣的隊伍來說意義不大。這個案子調查到現在,兇手的習慣、動機、手段、心理都已經暴露在我們眼前,我認為布控巨流河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有效手段。」
沈恕這樣應對局長的質疑,就事論事,語氣也不帶感情色彩,算是理性,但不同的人會有截然不同的解讀。這起案件過後,局裡對沈恕的評價多元,有人說他沉著冷靜,思路清晰,才堪大用;有人說他城府深沉,精於算計;也有人說他八面玲瓏,敷衍塞責,沒有擔當。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劉百發對沈恕的回答顯然不滿,又開始咂摸那截煙屁股,會議室裡靜寂得令人難堪,每個人都垂下頭,不願和局長的目光相遇。
高大維坐在局長對面,賣力地吸著一根很嗆人的進口煙,也許是不堪忍受長時間的沉默,開口道:「我認為沈恕的建議可行,畢竟到目前為止,他對這起案子瞭解得比我們更全面。不妨這樣,在巨流河兩岸重點布控,同時在出城的關口加強警力,防止嫌疑人逃出城去。無論如何,只要嫌疑人還在楚原,我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翻出來。」
高大維在局裡的位置重要,又是搞刑偵工作的老將,經驗豐富,劉百發對他的話還是比較信服的,何況目前也沒有其他可行的方案,只好表態說:「就這麼辦吧,老高,警力調配方面還要辛苦你一下,和廳裡協調好,尤其是武警部隊,需要隨時處於待命狀態。沈恕,巨流河的布控工作就由你負責,隨時向我或者高局匯報請示。」又轉向主管交警支隊的副局長李澤東說:「在路口攔截檢查的工作還要你親自負責,尤其是通往市委和省委的道路,一定要嚴密佈控,稍有閃失,就可能釀成政治事件,這一點要十分注意,切記切記。」
這麼一折騰,沈恕走出臨時指揮部大門時已是晚上9點25分,沁人心脾的冷風撲面而來。此時已是「鬼節」之夜,地獄的大門已經敞開,無數冤魂在紅塵中漫無目的地游遊蕩蕩。天空有一輪清澈的圓月朗照,恍如上蒼孤獨的眼睛,冷冷打量著這喧囂卻寂寞的人間。
今夜,它還會見證多少鮮血、多少殺戮?
20.人皮燈籠
2001年9月2日。中元節。陰。
巨流河楚原流域。
沈恕啟動車子,鳴響警笛,把油門踩到底,像離弦的箭一樣向巨流河沿岸飛馳而去。
楚原人對盂蘭盆節游河會並不陌生,沈恕也曾目睹過巨流河上百舸爭游的壯觀場景。在凌晨時分,河上的可見度極低,要在百來艘遊船中鎖定目標幾乎沒有可能。為不擾亂游河會的正常秩序,警員們也不能在河面上隨機攔截檢查。相信心思縝密的犯罪嫌疑人在籌劃行動之前,也已經考慮到這些複雜的情況。愈是如此,沈恕愈深信,徐劍鳴出現在游河會現場的可能性非常大。
只是巨流河綿延千里,而游河會又未鎖定船隻運行的區間,徐劍鳴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在船上完成犯罪計劃,就像前面三次犯罪一樣,把陳廣切成麻將牌大小的肉塊,用他的血肉祭奠徐教授夫婦的陰靈。
到目前為止,沈恕心中還沒有形成阻止犯罪嫌疑人行動的有效手段。而且調配武警對河岸進行布控,無論行動多麼快捷,都需要一定時間,如果嫌疑人搶在前面動手並棄船潛逃,任誰都回天乏力了。
陳廣的生死,繫於一線間。
沈恕一手駕車,一手撥通於銀寶的電話,命令道:「你立即趕往游河會組委會,向他們瞭解遊船的租用情況,爭取確認犯罪嫌疑人曾租用哪一艘遊船。現在游河會正在進行,組委會應該有人值班,如果當事人不在,不管想什麼辦法,你都要和他們聯繫上。」
幾乎與沈恕同時,我和管巍從徐劍鳴的住處出來,駕車向盂蘭盆節游河會現場疾馳。
晚上10點整,我們在巨流河岸邊會在一起。
這時河面上已有百餘隻航船在巡遊。楚原的航船外形上類似於江浙地區的烏篷船,但多為空竹搭建而成,保留著竹質的天然原色。船身彎彎如新月,較烏篷船長而寬大,船艙約半米深。以前的航船都是由兩人划槳驅動,近幾年則均添加了柴油發動機,更加方便快捷,只是那古韻味的搖櫓行船已不復見於巨流河上。
百餘隻航船在河面上往返來回,船身或懸白幡,或掛黑幕遮蓋,在慘淡冰冷的月光照映下,已讓人感覺陰風襲體,寒氣撲面,再加上船艙裡不斷傳出哭聲和悼亡的誦念聲,使得河面上充斥著憂鬱和森森鬼氣,局外人當此場景,也難免哀傷落淚。
我站在沈恕身邊,說:「都是一樣的船,怎麼能確認哪一艘有嫌疑?」
沈恕搖搖頭,沒出聲,咬著牙關,腮幫子繃得緊緊的,眼睛像探照燈似的來回巡視,一刻也不離開河面。
管巍心裡也有疑竇,說:「沈隊,你怎麼能篤定徐劍鳴會到游河會上來?這裡人多眼雜,他真的就敢在眾人包圍裡殺人?」管巍和我一樣,接到指令後就趕來岸邊,對沈恕根據什麼斷定嫌疑人會在這裡出現完全摸不著頭腦。如果弄出這麼大動靜卻撲個空,丟臉是小事,萬一貽誤戰機,後果就嚴重了。
沈恕的眼睛仍盯著河面上的船隻,說:「我有九成的把握在這裡見到嫌疑人。連環犯罪的最大漏洞就是兇手每重複一次殺戮行為,就會進一步揭示他的習慣、性格、喜好、厭憎等特點,所以,即使兇手未在現場留下物證,也一定會留下心理痕跡,無論多麼工於心計的兇手都不能做到不留絲毫線索。徐劍鳴留在現場的心理痕跡就是他對仇恨的執著、敏感,以及復仇手段的殘忍、瘋狂和徹底。目前,他父母的故居所在地已經封鎖,那作案現場的第二個最好選擇自然就是他父母的埋骨地。我是通過這起案子才認識徐劍鳴,看到的是他最真實的一面,我相信我的判斷不會錯。」沈恕向既是他下屬又是朋友的管巍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也許是他在這時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需要訴說、排遣,而且他知道,管巍能理解並支持他,從他進警隊的第一天起,管巍一直在這麼做。
可是,即使沈恕的判斷沒有錯,又如何能從大同小異的航船中辨別出嫌疑人所乘的那一隻?就算辨認出來,又如何能在浩浩蕩蕩的巨流河上把他捉拿歸案?徐劍鳴是軍人出身,訓練有素,而在他旁邊,有的是沉浸在悲痛中、禮對他人毫無防範的悼亡者們,怎麼能保證無辜的人們不受波及?我越想越心涼,看著河面上穿梭往來的船隻,一顆心不斷地向下沉。
晚上10點30分,人們紛紛開始放河燈,進入游河會最重要的環節。
河燈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燈籠,多由悼亡者自製而成,也有從店裡買來的。每一盞河燈代表一個逝去的親人,既寄托哀思,又有為親人指明道路的意思。
河燈大多一尺見方,用油紙、塑料膜、輕紗等材質做面,均塗上鮮紅的顏色,再用竹篾、麥秸、鋼絲等做骨,底座則採用木材或泡沫,點一支蠟燭插在底座上,那河燈便搖搖晃晃地隨波逐流而去。有人為裝飾河燈,在底座四角鑽孔,插上紙或絹綢製成的綠色蓮花,更顯精美雅致。
這時各遊船上紛紛放出燈來,有的船一放就數盞,不大工夫,河面上漂浮了數百盞河燈,燭光搖曳,紅綠相映,夜色中看過去,既好看又詭異。
半晌沒作聲的沈恕忽然抬起手指向一隻燈籠,說:「看那只燈籠,樣子很奇怪。」
我和管巍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見一片朦朧的紅色中摻雜著一隻顏色不協調的淺黃色燈籠,不知是用什麼材質製成的表面,看上去質地細密而厚實,燭光都不大透得出來。那燈籠的做工也很粗糙,其他燈籠看上去都平整方正,製作精美,那只燈籠卻像把什麼東西隨意蒙在骨架上,倉促而敷衍。底座卻厚得出奇,似乎製作者擔心燈籠會沉下去,想來它比普通的燈籠要重一些。這樣一隻燈籠混在數百隻精緻的河燈中,非常不協調。但夜色深沉,光線昏暗,如果不仔細分辨,也不大看得出來。
我盯著那只燈籠看了半晌,忽然心頭一震,憑著職業敏感,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卻又不太敢確認。我側過頭觀察沈恕的反應,他剛好也在看我,目光中流露出詢問的意思。我搖搖頭,表示有些不可思議。
沈恕說:「是人皮?」
我說:「看起來像。」
管巍像是沒太明白,表情十分詫異。
《女法醫手記之破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