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二舅爺不依不饒地罵季強道:「完蛋玩意兒,以前有事就央求他哥,現在他哥退休了,又開始求他外甥女,你能長點出息不?」二舅爺所說的季強「他哥」就是我爸,曾幫季強所在的派出所辦過幾起案子。
季強有一輛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我摟住他的腰坐在後面。沒有頭盔,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劃過一樣,冰冷又刺痛,我甚至懷疑臉皮是否已經裂開一道道的,卻又不能伸手去摸,因為必須摟緊季強,否則就有可能被甩下去。鞋子很快就被打濕了,腳趾頭凍得失去知覺,像不是自己的。雪花順著衣領鑽進脖子裡,只好用體溫去融化和焐熱它。
好在路程不遠,這寒冷的考驗並未持續太久。走進大窪鄉派出所,腳底板還沒恢復知覺,踩在地上像是和鞋底隔了一層。
季強一邊走一邊向我講了這起民事糾紛的案子。
季強今天值班,派出所裡只有他和一名協警。鄉民李雙雙中午來報案,說被鄰居四平媽打了。事情的起因是四平家院子裡的一盆盆景被什麼東西弄壞了一角,四平媽非說是李雙雙的小兒子放鞭炮炸的,就找上門來。她沒憑沒據,李雙雙當然不肯認,兩人發生口角。身材健碩的四平媽說不過李雙雙,氣急之下,順手操起一根木棍,顧頭不顧腚地狠狠砸過去。李雙雙舉起胳膊一擋,木棍砸在小臂上,疼得她「嗷」地一聲蹲下去。四平媽見闖了禍,急忙跑回家去。
季強檢查了李雙雙前臂上的傷勢,腫了好大一塊,青紫青紫的。他就罵四平媽下毒手,鄉里鄉親的,咋能把人打成這樣?想把她找來,讓她給李雙雙道個歉,再賠點錢,左鄰右舍的,盡量不要因這事落下心結。
可四平媽來到派出所,說法卻和李雙雙不一樣。她堅持說當時是李雙雙先動手打了她,她情急之下奪過棍子還擊,算是正當防衛,要道歉賠錢的是李雙雙。說著話四平媽擼起袖子,右臂上好大一塊青紫,看上去比李雙雙的傷勢還要嚴重。
雙方說法不一,季強難辨真假,就犯了難。而且當時沒有目擊證人,雙方各執一詞,又都有傷勢,難道各打五十大板,糊里糊塗地了事?季強在鄉里工作生活幾十年,對鄉民們的脾氣性格都有所瞭解。李雙雙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極少和人爭執,季強偏向於相信她的話。而四平媽一向強悍霸道,是從來不肯吃虧的主,很難想像李雙雙先動手傷了她。可是四平媽的傷勢明明白白地在那擺著,終不成是她自殘的?
季強為難了半天,突然想起來我在市公安局做法醫,又恰好在大窪鄉拜年,說不定能幫上忙,就急三火四地回家把我找來。
當事雙方和那名協警在鄉派出所裡悶頭坐著,誰也不理誰。我進去後又問了一回事情經過,雙方說法和季強向我轉述的一樣。我提出再檢查一下兩人的傷勢。李雙雙的胳膊除青紫之外,微微墳起,下面似有瘀積。而四平媽的胳膊僅有大片青紫,並無腫脹。我在兩人受傷的地方用力按下去,兩人都痛得失聲叫出來,四平媽更是破口大罵:「要死了,瞎捏什麼?」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問四平媽:「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季強代她回答說:「她和四平爹在家扣了兩個大棚,鼓搗盆景,拿到城裡去賣,四平爹的表姑父在縣裡做副縣長,幫他們往縣裡的企事業單位推銷,生意挺紅火。」
四平媽在鼻孔裡「哼」了一聲,不說話。
「咱們到四平媽家裡走一趟,看看盆景去,要是看好了,我幫你到市裡宣傳宣傳。」我向季強使了個眼色,又對李雙雙說:「你在這裡坐一會兒,喝點熱茶,我們很快就回來。」
李雙雙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的樣子。
四平媽家裡很氣派,前後兩進紅磚青瓦的平房,一共八間,雕樑畫柱,很有些大戶人家的氣派。偌大的後院,扣著兩個塑料大棚,過道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鋪著方磚,沿牆根擺著一溜盆景,都是修剪得很養眼的綠色盆栽植物,品種繁多。
我忍不住嘖嘖讚歎說:「四平媽,你這門生意不得了,就是拿到市裡去也能闖出名堂。」
四平媽說:「別的能耐也沒有,就這一門手藝,討個生活唄。」
聽上去似乎很謙虛,語氣裡卻透著得意。季強跟在我們後面,猜不透我在搞什麼名堂,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我欣賞過院子裡的盆景,又鑽進塑料大棚。這裡更是枝繁葉茂,說不盡的春意融融。我慢慢地一盆盆打量過去,實終於被一盆枝幹虯結、造型奇異、葉子青翠欲滴的盆景吸引住目光。
我俯下身,拈起一片葉子說:「四平媽,你這裡最出彩的得算這盆,在咱楚原很稀罕,怕是從外地引進的品種吧?」
四平媽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扭捏著說:「這次你可看走眼了,這盆算不得什麼稀罕物,尋常得很,你要是真喜歡,隨便挑一盆別的,嬸子不收你錢。」四平媽和季強平輩,在我面前就以長輩自居起來。
我說:「那哪行,你也不容易,還指著這東西養家餬口呢。」說著,我手上一使勁,薅了兩片葉子下來,在手心裡捻呀捻的。
「你咋隨便揪葉子呢?這東西嬌嫩得很,可不敢亂揪葉子。」四平媽尖叫出來。
我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櫸樹吧?我讀大學時校園裡有不少這東西,做盆景最漂亮了。」說著,我在手背上搓兩下,故意叫起來,「哎呀,四平媽,你咋打我?」
季強愕然,說:「丫頭,你搞什麼?四平媽哪有打你?」
我說:「她沒打我,我的手咋會這樣呢?」
我亮出手背,又青又紫,像是剛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四平媽的臉通紅通紅的。
季強又驚喜又莫名其妙,說:「咋回事?丫頭,你別賣關子,快說。」
「這把戲我上學時就玩過了。這櫸樹盆栽是從外地引進的,咱楚原人不熟悉它的特點。說開了不足為奇,只要把它葉子裡的汁液塗在皮膚上,就會出現青紫色,和被外力擊打造成的傷痕一樣,而且洗也洗不掉,搓也搓不去。」我轉頭看著四平媽,說:「不過偽造的傷痕畢竟是假的,李雙雙的前臂浮腫,摸上去裡面硬硬的。而你所謂受傷的前臂卻沒有一點腫脹,我按下去的時候你雖然叫得很大聲,但『受傷的地方』卻軟軟的,假的畢竟真不了。」
四平媽低著頭一言不發。
季強說:「事情弄清楚就好了,你和李雙雙左鄰右舍的住著,她又真被你打傷了,這大過年的,都別鬧不痛快。你回所裡跟她道個歉,再賠點錢,至於賠多少你倆協商解決,我建議500到1000。你看這麼處理怎樣?」
四平媽理虧,不敢再反駁,就說:「行,就按你說的辦。」
我們三個出了四平家的門,迎面碰上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二十多歲男子。「季叔,我妹妹不見快一個禮拜了,所有的親戚都問過了,也找不到人,我跟您說過幾次,您咋老不上心?」他看見季強,就嚷起來,聲音非常洪亮。
季強說:「張帆,你這臭小子,別埋怨我不上心,我一直掛著這事呢。給周邊這幾個鄉的派出所都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幫著查找。按我說,你妹妹這麼大個人,難道還能跑丟了?十有八九是跟你妹夫打架氣跑了,你該找你妹夫要人去。」
張帆說:「我找過他多少次,那小子總是不承認,那張嘴比鴨子嘴還硬。」接著瞥一眼我,「您有客人,不耽誤您了,我還要去給我幹爹拜年。」說著向我們揮揮手走了。
3.磚窯女屍
2003年2月18日。晴。酷寒。
楚原市刑警隊重案大隊。
天寒地凍,冷風如刀。重案隊辦公室裡冷得讓人直搓手,沈恕正聽我向他敘述事發經過。
「是大窪鄉的一起案子,我三舅在當地派出所當民警,被案子難住了,問市裡能不能派人幫忙。」
沈恕促狹地瞅著我,說:「你三舅不是在市裡的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嗎?上次到局裡辦事我還見過他,啥時候當上民警了?」
我說:「廣告公司那個是我姨姥家的三舅,當民警的是我二舅爺家的。除了這兩個,我還有三個三舅呢!」我懷疑這小子是誠心的,明知道我家親戚多,故意騙我再解釋一次。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那案子又是什麼情況?」沈恕貌似才知道的樣子。
我說:「大窪鄉有個女的失蹤了,到現在已經有半個來月。她失蹤前和她老公的關係特別不好,三天兩頭地吵架,鄉里有人猜她已經被她老公害死了,可是又找不見屍體,派出所沒法立案。鄉里人鬧得很凶,派出所沒辦法,只好向上級單位請求支援。」
沈恕說:「如果真有人命案咱們搭把手也不是不可以,可現在僅是一起失蹤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也輪不到重案隊參與。除非這樣,不走官方程序,你和於銀寶隨便找個理由下鄉跑一趟,摸摸情況,能找到人或屍體最好。就算找不到,我們也摸清了案子的詳細情況,到時再決定是否正式參與進去。」
我和於銀寶第二天早晨就動身趕往大窪鄉。天上飄著小雪,地面覆蓋著棉絮似的薄薄的一層。司機們大都不喜歡這種小雪,尤其是鄉間道路,被小雪覆蓋後,下面暗藏許多坑窪和堅冰,開車時必須格外小心翼翼。
上午九點多鐘到了目的地。我三舅季強正坐在派出所辦公室裡抽煙,見我們進來,掐滅煙頭,說:「丫頭,上禮拜你才幫我辦過案子,這回又要麻煩你,我們鄉下派出所的業務能力真是熊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