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我說:「你們拖屍體幹什麼?誰幹的?」
這麼一問,剛才急著洗白自己的幾個觀眾又都不出聲了,有人偷偷蹺起手指,指向其中一個小混混。
我瞪著他說:「你領的頭?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擅自挪動屍體?」
那小混混被我急赤白臉的模樣嚇到,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沒領頭,是大夥一起幹的,磚……磚窯裡太黑,大夥一起把那東西往外拖一拖,藉著亮光認認臉,你……你們警察來了不也得先確認它的身份嗎?」
不管怎麼樣,這具女屍出現在這種偏僻的地方,被姦殺的可能性很大,而這些游手好閒的小混混和參與挪動屍體的人都不能排除嫌疑。季強和於銀寶也意識到這一點,分別詢問並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和身份。我們三個碰了下頭,都同意目前基本可以確定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需要立刻通報給市局和縣局。
我這時才開始仔細檢視屍體的外觀。第一眼看過去,就倒吸了一口冷氣。女屍的臉上佈滿一條條細長血痕,看樣子像是被什麼動物抓爛的。眼瞼、鼻翼、上下嘴唇都被撕扯得豁開了,一條眉毛也被扯去一小半,這使得它的一隻灰白的眼球和微微暴突的牙齒都暴露在外,整張臉看上去猙獰而恐怖。女屍上身穿一件暗紅色中式棉衣,衣襟敞開,露出裡面桃紅色的內衣,衣服上除去沾了些地面的泥土外,還算乾淨整潔。褲子一直褪到腳踝,下身赤裸。腳上穿一雙七成新的黑色皮鞋,鞋面有幾處蹭得掉了漆,看上去是在地面拖曳屍體時造成的。因天氣寒冷,女屍尚未腐爛,嗅不到屍臭味。
現場已經被破壞,沒有取證價值。我和季強商量,把女屍抬回派出所去,再研究下一步的處置辦法。季強為難地說:「派出所沒有停放屍體的地方,如果勉強放在儲物間裡,半天工夫味兒就出來了,多長時間也散不掉,都沒法辦公。」
我說:「大窪鄉不會沒發生過命案吧?以前需要屍檢的屍體都送到什麼地方處理?」
季強說:「命案當然有過,以打架鬥毆致死的居多,人證物證都有,案情簡單明瞭,也不需要屍檢,一般都是家屬沒有異議就直接送火葬場了。有爭議的屍體,要送到縣局去處理。」
我說:「這裡到縣局怎麼也有兩個小時車程吧?如果把屍體運過去,有一些後續工作,比如家屬認屍、證人證物之類的,都要轉移到縣局去弄,不僅麻煩,而且交通不便,恐怕會耽誤破案時間。」
季強攤開一雙大手,說:「就這種條件,誰也沒辦法。」
正說著,外面嘈雜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在嘰嘰喳喳,漸而鴉雀無聲。我們在磚窯裡察覺到異樣,向外面看過去,見原本包圍得水洩不通的觀眾們自動閃開一條窄窄的通道,正行著注目禮,目送一個人走向磚窯。我一眼認出這名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就是我上次在四平媽家門前見過的張帆。張帆是張芳的親哥哥,而張芳已經失蹤十幾天,再加上許多見到女屍的人都認為它看上去和張芳十分相像,張帆現在是認屍來了。
如果能盡快確定死者身份當然是好事,可是死者的臉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就算是親哥哥,恐怕也很難十分篤定地確認。張帆黑著臉走近我們,眼睛卻一直盯著地面上的女屍,神情越來越沉重,眼圈慢慢紅了。
「張帆,先別顧著難受,你好好看看,它的臉被什麼東西抓壞了,可別認錯了。」季強率先說話。
張帆的淚水奪眶而出,說道:「季叔,這身形和衣服看上去都挺像我妹子,可這臉……你說這是造了啥孽啊,咋人死了還遭受這樣的折磨呢?」
我說:「再好好看看吧,這樣子很難認準,萬一看差了,公安查案工作就完全走偏了,對張芳本人來說更是生死大事。」
張帆從口袋裡取出面巾紙擦擦眼淚,哽咽著說:「我也不能百分百地叫准,不過我妹子身上有兩個記印,再不會弄錯的。一個是她右乳內下方有一塊月牙形的紅色胎記,大概有一根手指大小。還有一個是左側肩胛骨上有一條傷疤,接近兩厘米長吧,是她小時候摔到石頭稜上留下的。聽說這位姐姐是市裡來的法醫,你就幫我認一認,我妹子命苦,從小沒爹媽疼她,長大了又遭遇不幸,我這做哥哥的,恨不得到地底下去陪她。」話沒說完,他又不停地抹眼淚。
我和季強、於銀寶商量一下,都同意盡快確定死者身份,以方便下一步處置屍體。季強走到磚窯口,把觀眾們又驅退幾米,確保視力最好的人也看不清磚窯裡女屍的裸體。在於銀寶的幫助下,我把女屍上身的桃紅色內衣翻上去,再解開它的銀灰色胸罩,就在它右乳內下方,一枚紅色的月牙形胎記赫然映入眼簾,色彩鮮艷,並未因它的主人曝屍荒野而褪色。我的心怦地一跳,這樣獨特的體貌特徵,與他人發生巧合的幾率太小了,這具女屍九成就是張芳。
張帆不敢直視女屍,側著頭斜睨過來,我與他目光相碰,向他點點頭,張帆抑制不住崩潰的情緒,發出一聲悲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他的哭聲一起,磚窯外立時響起一片喧嘩聲,像是有人在由衷地歎息:所料不錯,死的果然就是張芳。
在於銀寶的幫助下,我們把屍體側翻過來,檢視它的左側肩胛骨,果然有一條彎曲如蚯蚓狀的凸起傷疤,臥在一塊暗紫紅色的屍斑旁,觸目驚心。即使死者家屬此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我們仍勉強讓他驗證了那條傷疤,以確保死者身份無誤。
我和縣局的法醫陳建德一起對張芳的屍體進行了屍檢。
陳建德並不是專職法醫,他的主業是縣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在公安需要時才代行法醫工作。他在縣裡是外科手術的第一把刀,但沒接受過專業法醫訓練,對屍檢更是非常生疏,就老實不客氣地把這具屍體的檢驗工作都推給了我,他在一旁協助。於銀寶已於昨晚返回楚原,市局通知我協助縣局屍檢後也立刻趕回去,由大窪縣公安局獨立辦案。
這具女屍的前胸、後背、臀部及腿部均有暗紫紅色屍斑,胸前和大腿內側的屍斑很淡,若不仔細辨認,目力幾乎不可見。而後背和臀部的屍斑色澤較重,切開後有少許血液流出。死者的眼角膜渾濁,佈滿白斑,瞳孔發散。據此可斷定被害人遇害時間在20小時到30小時之間,且在遇害後屍體曾被翻轉。
死者外陰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但未見新鮮創傷,陰道內也未發現精液。這使得此前存疑的強姦殺人的推斷失去了事實依據。或者說,即使兇手具有性侵的動機,卻在作案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而導致強姦未遂或犯罪中止。
死者的胃部飽脹,胃容物呈食糜狀態,經化驗有刀魚、豬肉、白菜、米飯的成分,表明死者在遇害前一小時內曾大量進食。
致死原因比較明顯,死者脖頸處有一條寬約一指的勒痕,勒溝部位表皮剝脫,皮下肌肉層出血,甲狀腺和喉部黏膜有灶性出血,甲狀軟骨和氣管軟骨骨折。此外屍身無外傷,內臟器官無損傷,無中毒體征。由此,可以確定被害人繫繩索勒頸死亡。
死者的五官完全被撕爛,無法辨認。從傷痕的形態分析,是貓科動物的利爪造成的。大窪鄉周邊有野貓野狗出沒,我早有聽聞,但死者只有面部受損嚴重,赤裸的下身卻沒有任何抓痕。難道是死者的臉孔使那只動物受到驚嚇,才遭受攻擊?
我把屍體身上的衣物都留存起來。這些衣服的款式、品牌和價格,對於大窪鄉的女人來說,都是比較新潮、高檔的,不遜於城市女人的穿衣品位,可以看出張芳生前是一個講究穿著的人。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屍體腳上的襪子穿錯了,不是一對,一隻深灰色,另一隻卻是淺灰色。也許張芳生前在生活細節方面很粗心,或者在遇害前遇到了什麼急事而致使她在匆忙中穿錯了襪子?
我把屍檢結果寫成書面報告,交給大窪縣公安局,然後乘車返回楚原。
在離開前,我給季強打了個電話,說:「馬上把麥野放了吧,張芳遇害的時候,他還被你關在派出所呢!人家要是在這件事上較真,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季強在電話那端悶聲說:「早放了,我向他好一陣賠禮道歉,他心情不好,也沒顧上搭理我。」
季強就是這樣一個人,實心實意,直來直去,就算得罪了什麼人,瞭解他的人一般也不和他計較。
5.動機疑雲
2003年3月1日下午。大風。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隊。
回到楚原後事務纏身,對張芳遇害的案子就沒再過問。畢竟這是大窪縣局的事情,楚原市局和它只有業務指導關係,並沒有直屬管轄權。
轉眼從大窪鄉回來已經一個多禮拜,這天上午在重案大隊辦事,遇到沈恕,才又聊起這起案子。
「聽我三舅說,大窪縣公安局派了一個專案組駐紮在大窪鄉,排查了許多嫌疑人,包括在案發現場起哄的幾個小混混,但案情始終沒什麼進展。」我說。
沈恕說:「省廳的案情週報上也有關於這起案子的一個概述,乍看上去像是一起普通的兇殺案,不過我感覺其中疑點很多,恐怕案情遠比表面上複雜。首先,強姦殺人這個動機就說不通,在我看來,更像是兇手偽裝的現場。所以,排查嫌疑人的範圍要擴大。」
我贊成他的觀點,回道:「這也是我的看法。屍身上前後都有屍斑,這顯示死者遇害後曾被翻轉過。我們發現屍體時它呈仰臥狀,背上的屍斑深,而正面的屍斑非常淺,表明它剛遇害時是俯臥的,幾個小時後,兇手轉移屍體,把它面朝上放置,並脫下它的褲子,偽裝成強姦現場。事實上,屍身的陰道沒有精液殘存痕跡,也沒有新鮮創傷,說明兇手根本沒有強姦或猥褻的意圖。」
沈恕認真傾聽,點點頭說:「屍檢結果更驗證了這個判斷。在省廳的案情週報上,有案發現場的照片。就在發現屍體的磚窯旁,兩側各有一個廢棄的磚窯。中間這個磚窯是最淺、最醒目的,而且屍體的放置位置也比較靠近磚窯口。如果兇手把屍體拋在另兩個磚窯,或者拋在這個磚窯最深的地方,也許一兩年也不會被人發現。大窪鄉的居民應該都比較瞭解羊倌的行走路線,這種棄屍的方式倒像是有意讓羊倌發現屍體。站在兇手的立場上考慮,當然是屍體越晚被發現對兇手越有利。所以,兇手的做法很反常,他一定另有所圖。」
我略感擔憂地說:「聽說大窪縣公安局一直把偵查方向鎖定為強姦殺人,排查對象也都是有案底的人員和社會上的無業混混,恐怕偵破方向有誤,投入的力量越多,背離真相越遠。」
沈恕說:「這起案子如果不能趁熱打鐵,線索會被時間逐漸抹去,偵查的難度將大大增加,難免最後成為死案,在楚原警方不好直接介入的情況下,你不妨通過你三舅滲透一些我們的辦案思路,能起到借鑒作用也是好的。還有一點,張芳在被害前已經失蹤半個月的時間,而她的屍體最終又在大窪鄉被發現。那段時間她藏身在哪裡,難道一直沒離開過大窪鄉?她是主動躲起來,還是被脅迫消失的?這些都是偵查的關鍵,解開這些謎題,案子也就偵破了大半。」
我從重案大隊出來後,就給季強打了個電話,把我和沈恕的意思轉述給他。季強在電話裡甕聲甕氣地說:「你走以後我就沒插手這個案子,縣裡派了個專案組在鄉里駐紮十來天了,鄉里有前科的那些人這些日子嚇得連門都不敢出。」
磚窯女屍案是省公安廳掛牌督辦的案件,久偵未果,省廳建議楚原市局提供援助,並強調在辦案過程中盡量和大窪縣公安局協調合作。市局對省廳的建議一向當作命令來執行,於是我和沈恕、管巍、於銀寶一行四人於3月8日清晨出發,頂風冒雪趕到大窪鄉。此時,距磚窯中發現屍身的日子已經過去半個月有餘。
我們先與大窪縣公安局專案組碰過頭。擔任專案組組長的是縣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張韜光,二十六七歲,從一所地質勘探方面的專科學校畢業後,進入縣公安局國保大隊工作,沒兩年又提拔為刑警大隊長,在此期間還花公款讀了個研究生,據說後台很硬,指日還要高昇,在他們縣連縣委書記都敬他三分。
張韜光對沈恕他們不大待見,不知是否對年紀與他相仿卻美譽加身的沈恕心存敵意。不過張韜光是官油子出身,從懂事起就耳濡目染官場的虛偽和狡詐,心裡再怎麼討厭,表面功夫還是能做到位,他緊緊握著沈恕的手,滿臉堆笑地說:「沈隊,早知道你們要來,我心裡盼得不行。你是咱這行的狀元,名字如雷貫耳,你來了,案子就等於破了一大半。」
不知沈恕是否享受這種恭維,反正我聽過以後渾身發麻,說不出的不自在。所以說大部分人沒有當官痞的素質,就這份說話肉麻而臉不變色心不跳的功夫就沒有多少人能做到,更不必說笑過以後轉身就捅刀子,那要徹底抹殺了良心才行。
沈恕外圓內方,也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因著他的這份狡猾,我在與他合作的起初兩年一度產生過嫌隙,直到後來瞭解並認可了他內心不可動搖的堅持與正義,才徹底信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