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請道長慈悲。」這是幾天來殭屍開口講的第一句話。
「唉……」靈雲道長仔細打量殭屍,更覺得她和一般殭屍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原本他就在奇怪了,她不怕陽光,不吸血也可以活很久,而且她身上很清楚地保留著人的痕跡,既沒有遍體生出長毛,手指、牙齒也都還是人類的樣子。「如果不介意,可否講講你的來歷?」
殭屍又給靈雲磕了個頭,開始講敘她腦海中勉強尋找起來的那些七零八落的記憶。成為殭屍以前的事情,她惟一記得的就只有無邊無際遮住了整個天地的大霧,霧中有血紅的花朵,像在飛舞一樣……然後就是黑暗、冰冷的墳墓中漫長的等待,一直到可以移動身體,鑽出了地面,漫無目的地遊蕩,殺生和那之後難以言喻的悔恨……那個大霧的清晨和那個和她說話,要給她梳頭的女人,那些又出現在她眼中的,飛在霧中的花,一直張不開的手中握著的玉珮……
「原來如此,是你的陪葬之物保住了你的人性不泯。」靈雲道長聽完了她的故事,心裡對這個女子充滿了同情。一個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青年早逝,死後被埋在亂葬崗上,手中緊緊握著的一塊玉珮是僅有的陪葬,雖然無從知道事情的始末,但「紅顏薄命」這幾個字是免不了的。她不願意做妖怪,一心想做人,自己也實在不忍拒絕她。這麼想著,他向玄機投去詢問的目光。
玄機雙手握緊,心裡在想的卻是:「她吃過人!她果然吃過人!」
「玄機,你怎麼看?」
「師父,她以前吃過人,現在既然有了悔過之心,您不殺她,饒她去就是了,總不能把她留在這裡吧?」
「難得她有心向善,現在把她趕走,斷了她向善之路,她出去後再成了為惡的妖怪怎麼辦?」
師徒二人的談論,殭屍全都清清楚楚地聽著。她低著頭,咬著唇,等待他們給自己一個「判決」。
「聽你的口音像是南方人,」終於師徒兩人停止了爭論,靈雲道長轉向殭屍,說的卻是不相干的話,「你既然不記得原來的名字了,又是從南方孤身漂泊至此的,以後就叫你南羽吧。」
殭屍睜大了眼睛,靈雲道長賜給自己名字,這意味著什麼?難道……
果然,靈雲道長又接著說:「我們玄通觀一共有七十七條門規……我會慢慢說給你聽的。你先跟我來,參拜一下列祖列宗的牌位吧。」
「道長您……不,師父!」殭屍流著淚,向著靈雲道長連磕了九個頭。從此之後,她就成了玄通觀的一名弟子,也有了「南羽」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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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酷暑將至,南羽早早地就在每間屋子的門窗上掛上了竹簾,還特意從山下購買了綠豆,用來煮湯消暑。幾年前她在窗下種的竹子也已生長成林,風過竹蔭吹入屋中,使夏天顯得也不那麼熱了。
靈雲道長坐在窗邊,看見南羽把在井水中浸過的瓜果削皮切好端到面前,又去拿桶打水時忙叫:「南羽啊,打水這樣的力氣活叫你師兄去就行了。綠豆湯還有嗎,再給我倒一碗。」他的心裡真是感動而欣慰,終於享受到被徒弟侍候的感覺了。
南羽來到玄通觀轉眼間已經過了三年。這三年中,觀中的大小雜事,從洗衣、燒飯到打掃、種菜,甚至裁布製衣、縫補刺繡,全都被南羽一手包辦了,再不用靈雲道長操半點心。自從她來了之後,不但師徒三人住的廂房永遠一塵不染,連那些無人住的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門前還種植了花草,現在觀裡就算一下子來三四十個道士,也不必再去專門整理住的地方了。
開始玄機還在為南羽搶了他孝順師父的機會而感到不快,不過幾個月後,他那股勤快勁過去了,也就樂得讓南羽去做這一切。再過上幾個月,他自己的衣服、鞋襪和其他亂七八糟的雜活,也自然而然、順水推舟地全由南羽包了。
「師兄,喝碗湯,吃水果。」南羽把綠豆湯和水果捧到玄機桌上。
綠豆是南羽用自己刺繡的繡品從山下換來的,西瓜是她從山下討來種子自己種的,其他水果是她在深山裡摘回來的。總之,自她來了之後,玄通觀整體的生活水平有大大的提高。
玄機接過湯碗,淡淡道了聲謝,這幾年來他對於南羽本身倒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但是他心裡念念不忘南羽是個殭屍這件事,她現在是安分守己,可是萬一有一天妖性發作呢?師父又教給她不少道家的法術,到時候要降伏她更是難上加難。正因為心裡有這樣的念頭,所以他對南羽一直冷冷淡淡的,免得將來有一天要生死相見時下不了手。
南羽對玄機也無法像對待師父那樣自然,放下碗就離開了他身邊。玄機有意無意中表現出來的敵意和戒備,使南羽不得不在他面前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心中也不知不覺地對他多了一些提防。
兩個徒弟之間各存心病,靈雲道長渾然不覺,玄機和南羽心裡卻都是一片雪亮。他們倆的共同之處就都對師父十分尊敬,所以在靈雲道長面前一向十分融洽,極像一對師兄妹的樣子。
南羽為他們師徒都放好了飲品,退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她住的屋子像靈雲師徒一樣簡單樸素,根本看不出是女性住的地方。對南羽而言,有間像人類一樣的住房她已經滿足的不得了,更不會去挑三撿四。
她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瓷瓶輕輕喝了一口裡面深紅色的液體,那是玄機在外降妖之後,專門為她帶回來的妖血。不管南羽如何想做人,依舊不能靠人類的食物為生,如果強行不飲血,不但她的修行永遠不會有進展,而且只怕有一天她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就會迷失了靈性完全變成妖怪,所以靈雲道長為她想了這個折衷的辦法,用妖血配合他煉製的丹藥作為南羽的食物。
南羽放下瓷瓶,目光中露出悲傷。她真的不想飲血,就算是妖怪的血也一樣,可是為了不變成妖怪,為了作為一個「人」活下去,她又不得不這麼做,每天的進餐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她就著血吞下一顆丹藥,然後盤膝坐到床上,按師父教的方法修煉起來。
在修煉方面,南羽的情況很特殊。她現在的身體可以說是半人半妖,在她從屍體化為殭屍的過程中,玉珮為她保住的屬於「人」的部分主要是在思想和外貌上,而她的體質還是殭屍,所以學習道家的法術就難免會事倍功半。普通人一年就可以學會的東西,她三年也學不到八成,不是她腦子不夠聰明,而是她的身體在本能地抗拒這些修煉方法。這三年來除了學習一些法術來運用她自己本身的法力外,她幾乎沒多大的進步。
針對她的情況,靈雲道長有兩個提議:一是乾脆按照妖怪的方式修煉,反正採藥和煉丹也是道家的修行方式之一,再配合吸取日月精華,南羽的法力一定可以飛速進步;另一個就是用時間來彌補,反正她是個妖怪,可以活到人類幾百上千倍的時間,慢慢來總也會有成績。
南羽連考慮都不用就選擇了後者,她不願意再和「妖怪」的方式沾邊了。知道她的這個決定之後,玄機鬆了口氣。
既然抱定了慢慢來的念頭,修煉的進展雖然極慢,南羽也不著急,能像人類一樣修煉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有空就練,除了收拾打掃服侍師父外,從來不讓自己閒著,在靈雲道長眼中,她比自己這個師父和她師兄都要勤奮多了。
南羽沉浸在修煉中,漸漸忘卻了身外的世界,直到一聲巨響從庭院中傳來,她才驚訝地睜開了眼,接著靈雲道長的一聲呼叫傳來,她來不及多想,縱身穿過窗戶跳入了院子裡。
當南羽匆匆趕到院子裡時,靈雲道長和玄機已經在那裡了。玄機持劍和兩個化成人形的妖怪對峙著,靈雲道長則半跪在地上,給一個渾身是血的和尚把脈,剛才他的呼叫就是看見這個和尚倒在院裡時發出的。
「師兄,他們是什麼人?」南羽躍到玄機身邊,抽出兵器和他並肩而立。她不會用劍,靈雲道長特意為她在丹爐裡煉製了一支竹簫作為兵器。
看到南羽站在玄機身邊用簫指著自己,對方兩個妖怪好像吃了一驚。
「不知道什麼東西,竟敢追殺慈生大師直到這裡。何方妖孽,膽敢闖我玄通觀,活膩了嗎!」玄機前面的話是回答南羽,後面卻是在向妖怪們喝問。
兩個妖怪身後觀門不知被他們用了什麼法術弄開,其中一扇倒在地上。看到這樣的情形,南羽心中也升起了一股怒火。
兩個妖怪一點也不把玄機放在眼中,反而上上下下打量著南羽,畢竟能在一間道觀中看見一個殭屍的機會並不多,更何況這個殭屍還明顯地站在人類一邊。當他們看清了南羽的面容和寬大的道袍掩住的嬌曼身姿後,都對南羽露出色迷迷的神色,眼神也不懷好意起來。
「妖孽,受死!」玄機劍一揮向他們撲了上去,南羽緊跟其後,用竹簫點向其中一個妖怪。
兩個妖怪卻不和他們動手,急急後退,飛身躍上了觀外的一棵大樹,其中一個口中喊道:「牛鼻子們,和我們尊者作對沒什麼好處,愛惜性命的就別多管閒事!」說完一起向遠處飛去,只聽見他們相互「嘖嘖」笑著,似乎還在說著什麼「這個殭屍長得不錯」「不夠風騷,我不喜歡,你要還湊合」之類的話。
玄機和南羽立刻就想追上去。
「玄機、南羽。」靈雲道長叫住了他們,「慈生大師傷得很重,你們快過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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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雲道長平生不善與人交往,又不喜歡出門,就連離開這座山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所以也沒什麼朋友,唯獨這位慈雲大師和他相交了幾十年,雖然彼此數年得見一面,心裡卻都把對方視為知己。現在慈雲大師傷痕纍纍地逃到這裡,難怪靈雲道長會驚慌。
靈雲道長的醫術確實高明,加上慈雲大師幾十年的修為打底,經過了兩天三夜後,慈生大師終於睜開眼。
「靈雲……」他看見幾天幾夜守在他身邊的老友也顧不上感激,一把抓住靈雲的手,「快去……救我寺的僧人……救……蒼生……」他的口齒不很清楚,可還是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個大概。聽完他的話,靈雲道長和玄機、南羽的神色都更加凝重起來。
靈雲道長給激動的慈生餵了藥使他入睡後,用商議的目光看著徒弟們,他知道自己的處事能力和應變能力都頗為不足,所以有事總是先和徒弟們商量。
「師父,讓我去!」玄機馬上請戰。
「師父……」南羽看看玄機,小心地說,「聽慈生大師的說法,敵人不但實力強大,而且數目眾多,恐怕師兄會雙拳難敵四手,我願意陪師兄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