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僅僅把我當做適合結婚的對象來相處,是對我的侮辱。她把戒指摘下來還給林言,夜幕裡她的臉像朵剛開的梔子,語氣很柔和,林言你是個好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無論條件如何都讓你無法抗拒的人,那時候你就明白了。
  夜風把她的外套吹得鼓脹如帆,林言站在花壇邊看著她走遠,終於沒有再追過去。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薇薇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平淡未來,他缺人陪伴,薇薇恰好合適,僅此而已。
  他有自己的隱痛,小心翼翼的埋藏了很多年。
  橫穿小半個城市回到家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天黑透了,不知哪戶人家在做糖醋排骨,好聞的醬料香味讓人直流口水。林言把車停在小區樓下,從後座抱出一隻塞得滿滿噹噹的購物袋,儀表盤上一沓塗著鮮紅文字的符紙格外醒目,林言盯著看了一會,折起來裝進口袋,搖搖頭關上車門。
  他已經盡量避免提及那鬼對自己身體的侵犯和渴求,但他覺得阿顏還是察覺到了,離開的時候小道士把這一摞黃紙強塞了給他,結結巴巴的說焚成灰燼沖水喝下能防止邪祟近身,貼在門上保家宅平安,每張能撐大概一天時間。林言從購物袋裡取出盒速食蘑菇雞肉飯,在塑料膜上紮了幾個小孔丟進微波爐,等飯熟的空檔他順手掏出符咒一張張翻看,硃砂潦草的塗了些看不懂的文字,血跡干結成褐色的小點,阿顏咬破舌尖噴上去的。
  「嚓。」打火機的火苗升騰起來。
  屋子裡那股陰寒明顯動了一下,似乎不情願的退了兩步。
  寂寞到無以復加的一隻鬼,符咒的一角快挨到火苗時林言突然猶豫了,抬頭朝寒冷傳來的方位看了一會,輕輕的說:「你在吧?」
  那東西靠近了些,寒冷的感覺又加重了,林言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以此為界限,只要他再做出一點反抗的表示那鬼便會毫不留情的撲上來撕扯他的身體,像發了狂似的。
  「你除了跟著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我不用這個趕你出去,你也別碰我,可不可以?」
  林言將打火機放在一邊,沖那陰寒站立的方向攤開雙手。
  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雞肉蘑菇飯熟了,誘人食物香氣讓林言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似乎已經連續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他擰開廚房的水龍頭,將符紙一張張泡在水槽裡,軟塌塌的一堆,林言把它們撈起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硃砂被水化開,一片一片染在手上,像血跡。
  稀薄的寒氣近在咫尺,林言有點緊張,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跟鬼交涉有沒有用處,更擔心示弱會給他更多可乘之機。冰冷的一雙手捉住林言的手腕,柔軟的嘴唇印上他的額頭,林言僵了片刻,剛要往後退時那寒冷卻先離開了,不近不遠的在一旁浮蕩。
  晚飯時林言從櫃子裡取了兩隻杯子倒果汁,蓋澆飯裡放了兩雙筷子,餐桌上方吊著鏤空陶瓷仿古燈,暖洋洋的燈光從青花瓷壁的雕花處投射下來,整間餐廳都籠罩在安靜的氣氛中。林言端起杯子朝對面空著的椅子舉了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聲說:「你還讓我活三個月是吧?」
  「乾杯,三個月同居室友。」
  林言其實笑的比哭還難看,這麼多年對他來說一直存在一件比鬼魂的威脅更可怕事情,隱藏的太久太深,在連自己都快忘記時卻又被硬生生的挖了出來。林言不想承認,他也恥於承認自己因為一個男人在他耳垂吸吮親吻而戰慄到勃起,一隻蟲在心裡蠕爬,每扭動一下都讓人酥癢難耐。飯吃到一半他終於崩潰了,放下筷子衝進衛生間,沒有關門,他知道關上門也無法給自己留一點尊嚴,曖昧的黑暗中他第一次縱容自己沿著那結實的腰肌臆想下去,抵到腿根的堅硬令他瘋狂,林言倚在牆上呻吟出聲,臉色潮紅,鼻尖沾著細汗,一邊急喘一邊握住自己的前端用力撫慰。
  鏡子裡那影子破天荒的沒有走近,僅僅站在不遠處看著林言從猶豫到掙扎最後自暴自棄,攀上頂端的時候他沿著牆壁滑坐到地上,望著鏡子裡的人無助的嗚咽出聲。
  你為什麼非得逼我呢。
  你放了我吧。
  誰不是關上門偷偷犯罪,走出門像模像樣做人?把你最醜陋的一面留給我,把你最陰暗的慾望交給我,在你最淒惶的時刻抱緊我,即便你死了也讓你的靈魂屬於我,從此無論光陰還是命運都無法讓我們分開。
  林言把大號購物袋裡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宣紙,硯台,鎮石,墨錠,毛筆,把一張軟氈在桌上鋪開,宣紙裁成二開大小用鎮石壓平,熱水化開狼毫筆尖的軟膠,上好的徽墨合水在硯中斜斜碾過。屋中僅點了一盞檯燈,昏暗中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彷彿隔著乳白色的虛空一切都變了模樣,雕花欞,檀木案,湖水紗帳繡百蝶穿花,白衣秀士臨窗聽風,懸腕握一支湖筆,手邊擺了本《太平廣記》,風一吹泛黃的書頁撲簌簌的翻,故事三分真七分假,神神怪怪癡癡迷迷,寫不盡世情人心。
  「還記得你生前的名字麼?」
  暗沉沉的燈影下那毛筆竟懸空立了起來,似乎思索了很久,一滴墨滴在紙上,化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斑,淡淡的水跡從邊緣氤氳開來。
  真是筆清朗的好字。
  「蕭、郁。」
  「你沒了結的心願……是什麼?」
  筆尖懸在紙上,許久都沒有了下文。
  自從怪事開始以來,林言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一夜無夢。
  13、疑惑
  在林言參加過的考古實習中,那明墓無疑是一個很奇特的地方,發掘工作歷時三個月,在動工之前林言連一丁點相關背景資料都沒有拿到手,多次問導師也沒有得到回應,當他被告知計劃只讓他在墓中待一個星期時本以為自己是個端茶倒水跑龍套的小角色,沒想到飛機抵達的當天就被送下地,負責的卻是最重要的主墓室屍身清理工作。
  那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地下玄宮,青石塊砌成拱券,後殿長約四十公尺,一口半人多高的黑漆大棺靜靜在石台安睡。林言和大家一起屏息凝氣,當金絲楠木棺蓋被緩緩抬起,屍身周圍的金銀玉器和羅紗織錦露出來時墓室爆發出一陣低沉的歡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為找到一座完全沒被盜墓賊染指過的大陵而擊掌慶祝。半晌無關人員一個個撤離,林言記得導師最後一個離場,撤出時雙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空曠而黑暗的主墓室中只剩下林言一個人和幾盞時明時暗的燈火,時常有礦燈莫名熄滅,他後來回想,恐怕從那時開始這墓主就盯上他了。
  棺槨中的屍身已經腐爛成骨架,頭髮卻軟而有光,然而當林言獨自坐在棺槨旁翻閱史書時,重重疑惑卻浮了上來,那墓主人的身份簡直如這玄宮的青銅器一般蒙著難以辨識的綠銹,沒有記錄,沒有族譜,甚至在鄉志和縣志上都沒有任何記載。棺材前放置的長明燈早已乾涸,後面一張兩尺來長的玄色靈牌塗著厚厚的陳年血跡,該寫名字的地方空空蕩蕩,那竟然是張無字牌位。
  棺材中最後一件冥器被順利取出時林言接到了返回命令,歷時短短七天,沒有一個人對他說起過這座陵墓的淵源。
  週五早上陽光明媚,花壇裡的月季爭相開放了,空氣中隱隱約約浮蕩著一絲燒鴉片似的軟膩香氣,林言把車停在校門口,匆匆忙忙穿往樓前的小廣場往導師辦公室走,為了趕時間徑直穿過地上噴泉,差幾步跨出去的時候突然鐘鼓齊發,水柱從各個孔洞裡噴出來,周圍立刻成了一片水柱森林。
  「我靠……」躲閃不及被澆了一身水,林言一邊在揪著T恤下擺往前飛奔一邊在心裡大罵法克。幾個學妹正好從大樓正門出來,被他的狼狽樣子被逗得撲哧直樂。
  林言有點臉紅。
  亮晶晶的水珠子四處飛濺,恰好一滴落進眼睛裡,抬手去揩時手腕卻被人捉住了,冰涼的指尖恰到好處的抹去睫毛上沾的一粒水珠,林言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站在原地楞了好一會神。
  走上台階時只見自動門左側新擺了一副珵新的大海報,長相斯文的中年眼鏡男舉著鋼筆,整個人的氣質像極了文具店一隻沒拆封的文件夾,旁邊一行大字:中國知名歷史學教授陳XX來我校開辦講座,歡迎各位同學參加,屆時會有神秘活動與教授互動哦。
  社團宣傳部常用的調調,下面一排排小字寫著活動具體時間和內容,林言使勁絞著濕漉漉的T恤下擺往門廳走,一邊咕噥這大概就是噴泉突然發飆的原因,沒走兩步又折回來,皺著眉在海報前佇立了一會,他總覺得宣傳畫上的男人有點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思索一陣未果之後,林言搖搖頭,閃身跨進了門廳。
  導師辦公室在四樓。
  「老師您在開玩笑麼,古墓勘察從前期準備到結束發掘這麼多人參與,怎麼可能到現在都沒找到墓主人的生平資料?」
  「那座墓在同期也已經算中等以上規格,就算墓主不是官宦出身,作為富商在史籍中總有記錄吧。」
  大學機構的週五總是懶懶散散,所有人都一副等待週末來臨的派頭,林言的導師也不例外,眼前滿身是水的學生闖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捧著一隻厚重的紫砂杯。因為早年常在西部奔走,一張紫棠面皮被塞外的風霜刻滿皺紋,因為中年發福又撐起了點,眼袋鬆垮垮的垂在眼鏡後面。
  導師被林言咄咄逼人的口吻弄的不耐煩,拍了拍桌上的一摞書:「是真沒有,你看我這不正愁著寫發掘報告嘛,忙了一個多月也沒點進展。」
  林言雙手撐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急躁的往前傾著身子:「我不相信,那座陵墓沒被盜過,屍身和陪葬都完好無損,難道不能確定墓主的身份麼?」
  這個學生一向以有禮貌和耐心著稱,很少見他這麼焦急過。
  「問題就在這,根據出土文物整理出的資料跟當時的記載一對照,我只能說那是個不存在的人。」導師放下杯子,手指在書的封面上咚咚敲了兩下:「明史不是我的主攻方向,問我還不如自己查資料,咱們學校的學生得具備自主研究的能力,你要善用學校圖書館資源嘛。」
  林言失望的搖搖頭,如同導師說的一樣,史料浩淼如煙海,真查起來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年也不一定有進展,等到那時候十條命他也早用完了。何況一個星期時間他已經把圖書館有關史書翻了個遍,甚至拜託尹舟以各種不良方式扒數據庫,但奇怪的是無論用時代,人名還是地點做關鍵詞都搜索不到任何資料。按常理,在古代即使出個秀才都會在縣志上狠狠記一筆,而這蕭郁卻像來自異界的人一樣,憑空被種種記錄跳了過去。
  空氣中浮蕩著書頁和木頭混合在一起的淡香氣,淡藍色百葉窗恰到好處隔絕了陽光,林言下意識的回頭掃了一眼,就好像那裡該有同伴等著回應他的疑惑似的,但蕭郁是存在的啊,他想。
  硬的不行來軟的,林言垂著腦袋放低了聲音:「老師,這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您能不能幫幫忙……」說話時視線定格在桌面上,玻璃板下壓著好些導師年輕時的老照片,黑白畫面中一排人穿著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灰頭土臉卻洋溢著青春笑容的模樣跟面前腫眼泡的中年人對比起來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