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木雕上一層厚厚的包漿,油浸浸的,一看便是經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的樣子。除了那和尚單獨被放在一邊之外剩下的雕刻組成一套,黃楊小桌,精緻的小椅子,笑瞇瞇的一家三口和團成球的貓咪,林言摸著那小貓的腦袋,不由讚歎道:"雕的真好,特溫馨,阿顏你是想家了吧,中秋節要是回去別忘了找我訂票,學校集體打折。」
阿顏楞了楞:"不回,父母早都過世了,我要打工寄錢給妹妹讀書。"
林言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戳人家痛處,放下木雕說了句對不起,阿顏倒無所謂:"沒事,我、我早習慣了,我也沒朋友,邊雕這些邊、邊跟它們說話,感覺他們還在似的。"
"我是你朋友嘛。"林言安慰他:"有空了照著我雕一個,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行,做好了給你看。"小道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對了,你、你們找我,是為了跟著你的那鬼的事情?」
林言點點頭,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氣,將從遇鬼開始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理了一遍,開口道:「聽你們說那鬼怨念太重沒辦法超度,我想知道除了鎮鬼之外還有沒有辦法送走他,快被他掐死三回了。"阿顏皺著眉輕輕地咦了一聲,搖了搖頭:"不像。在、在陽氣重的地方我雖然看不見他,但我能感覺到他很悲傷。"說罷沉思了一會:"他不是有心要害你。"
"惡鬼沒有人的意識,死於非命的人心懷怨恨,徘徊在人、人間等找到替死鬼才能平復戾氣,厲鬼害人,不得不除。師父說的。我能看、看懂鬼的眼神,所以每次都下不了殺手。你想想看,一個被害死的鬼,在又黑又冷的墳裡等了幾百年,除了越來越深的怨氣還會感到什麼?"
"孤單。無法忍受的孤單。"阿顏盯著盤中的木雕,眼神忽然落寞了起來:"七月十五開鬼、鬼門,他想帶你去他的世界,一個人孤零零的太難受了。"最後一句說的很輕,像自嘲一般。
林言拿起一隻小貓木雕擺弄,說實話他確實同情那鬼,甚至閉上眼睛就能對他的經歷感同身受,封閉,寂靜,未知的恐怖,礦燈的微弱光線中一副發黑的骸骨靜靜安睡,先是棺,再是槨,之後還有密不透風的墓室,一道道沉重的青石墓門,層層將魂靈禁錮其中不得超生。陵寢再宏偉,陪葬再稀世又有什麼用,永夜中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不,連心跳也沒有了。
死亡是最孤獨的事,一隻凶悍卻寂寞的鬼,沉寂數百年後終於等來一個能夠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12、室友
死亡是最孤獨的事,一隻凶悍卻寂寞的鬼,沉寂數百年後終於等來一個能夠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陪鬼去死太荒唐了,有沒有辦法讓他心甘情願上路?"
阿顏突然笑了,不知為什麼林言覺得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讓人心裡發毛,他輕聲說:"如果沒有呢?"
林言愣住了。如果真的沒有,他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無時無刻不被窺視,睡覺,吃飯,上課,開車,上廁所,甚至自慰時都被一雙眼睛盯著,每天在日曆上打勾盤算死期,恐怕沒幾天他就瘋了。林言把木雕小貓放回桌上,默默理了理思路,如果迫不得已,他恐怕還是會去那間小廟,他想。
憑什麼他要滿足一隻鬼的私慾?
"我不認為鬼比人卑賤,但求生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吧?"林言無奈的說。
"明白了。"阿顏輕輕回答。
"心願未了才會成鬼,沒法投胎也入不了輪迴,時日久了就成、成了精怪,沒法超度了,其實生前也不過是可憐人。如果替他完成生前的心願,無牽無掛了自然消散戾氣重新投胎。"
"鬼的心願?"
阿顏虛弱的笑笑:"有、有些想復仇,有些想報恩,有些放、放不下妻兒,每個人都有不想離開人世的理由,我見了那麼多鬼,跟著你的這個執念最重。"
說話間一股陰寒的氣息貼了上來,沿著林言的腳腕往上遊走,整個人都像掉進了冰水裡。林言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那鬼會在白天出現,雖然這間地下室中白天和黑夜並沒有多少差別。對面阿顏的臉色也一下子變了,盯著林言身後喝了一聲孽畜,接著便想去拿櫃子上的桃木劍。然而畢竟慢了一步,那冰冷在瞬間變成看不見的蠻力扣住林言的手腕,猛地把他從沙發上拖起來,踉蹌幾步之後他幾乎腳不沾地的被那鬼拖拽著穿過客廳,往右一拐進了裡屋。砰的一聲,門在背後關上了,黑暗裡傳來反鎖房門的金屬聲響。尹舟和阿顏追過來在外面拚命砸門,林言抖抖索索的想去摸門鎖,但地下室沒有窗戶,關上門便漆黑一片,一時竟找不到門把手在哪。
不滿於林言的反抗,那怪力抓住他的腳踝猛地往後一拽,林言站不穩,撲通一聲下巴著地摔在地上,被那手死死握著腳腕把他往房屋中間拖,臉貼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破一層皮,火辣辣的疼。
"你他媽瘋了!這是在別人家!"林言用力蹬著腿想擺脫纏在腳上的力量,下一秒鐘那冰冷的身子整個壓了上來,長髮蹭著林言的脖頸,嘴唇落在他的臉上,舌頭在蹭破的傷口處來回舔磨,最後吻上他的唇。與其說是吻還不如是噬咬,充滿著暴躁的情緒和強烈獨佔欲,摧枯拉朽般在他口中掠奪,根本與昨晚在車裡的乖順判若兩人。呼救聲被堵在嘴裡,林言只能搖著頭嗚嗚悶哼,敏感的上顎被一下下刷過的觸感刺激的他恨不得蜷成一團,然而從大腿到上臂都被那鬼制住動彈不得,林言絕望的朝門板的方向扭過頭,黑暗中他只覺得自己成了一張樹葉,被強制攤平放在火上嗶嗶剝剝的炙烤。
"砰砰砰!"
"開門!林子你沒事吧!"
「嗚……」身上的力量根本不給呼救的機會,扳過他臉繼續深深的吻,甚至變本加厲吸住舌頭的一小層皮狠狠咬下去,林言疼的嗚咽出聲,鐵銹味在嘴裡瀰漫開來,那鬼卻像受了更重的刺激一樣吸吮的愈深,暴躁的逼迫他做出回應,狩獵一般一個追一個逃,一時耳畔迴盪的全是在黑暗中被放大了的曖昧水聲。
"砰砰砰!砰砰!"
"說話林子!"
"林言哥哥!"
僵持間林言急出了一腦門冷汗,重重的一膝蓋頂在那鬼身上,然而他根本不為之所動,在把林言裡裡外外親了個夠本後將目標轉往他的耳垂,潮漉漉的聲音和觸覺讓林言如過電般激靈靈一顫,禁不住起了層雞皮疙瘩。不分時間地點的侵犯和永遠處於劣勢的狀況讓林言也上了火,心說自己是有耐心,可他媽這東西怎麼跟狼崽子一樣捂不暖喂不熟,忍不住踢騰著雙腿,狠狠的罵出聲來:「滾開!」
"人鬼殊途,你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我一個大活人也不能陪你死啊!"
那鬼的動作停住了,林言能感覺到他在輕微的顫抖,壓在身上的重量慢慢移開了,黑暗中傳來長長的一聲歎息,神使鬼差的,那副拼了命護他樣子浮現在眼前,林言有點於心不忍,放低了聲音對著眼前的黑暗說:「聽話,走吧。」
「我不為難你,你也放過我,咱們兩不相欠,行不行?」
沒有回答,林言伸手一撈,什麼也沒有碰到。
真走了?林言翻身坐起來,揉著在地上被硌的生疼的脊椎骨,嘴巴裡一股血腥味,伸出舌尖用手指一摸,疼的"絲--"了一聲。與此同時房間的另一頭傳來奇異的敲擊聲,似乎是指節扣擊水缸一類的物體,有規律的悶響帶著嗡嗡回聲:"鐺鐺,鐺鐺鐺……。"
屋裡幾乎一點光線都沒有,林言睜大了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是你麼?"
"鐺鐺鐺……"那敲擊聲急了,似乎很不耐煩,又有點急切。
"……你想說什麼?"
回應他的依舊是急促的敲擊聲,林言緩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摸到門邊拔開門閂。房門打開時敲擊聲戛然而止,燈光傾瀉進來,阿顏和尹舟一人操著把桃木劍,一人握著張塗了硃砂的黃符站在門口臉色煞白。
"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一開門你只剩堆骨頭渣子了!"尹舟抓著黃符在他眼前一陣亂揮,阿顏口中唸唸有詞,疾走兩步衝進屋子,林言跟著回頭掃了一眼,空空蕩蕩。
「阿顏,算了。」林言輕輕的說:「他也挺可憐的,我再想辦法吧。」
死去數百年的鬼,懷抱執念與怨恨留戀人間,連念三十萬遍地藏經,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都無法超度,什麼樣的心願才會讓人連死亡都不得安息?林言把著方向盤在擁堵的車流裡緩緩移動,下午五點的陽光耀的整條街都籠著暖烘烘的黃光,車裡一股空調的冷腥氣味,香薰早用完了,淡綠色的薄荷膏體干結在瓶底,記得這瓶剛買回來時薇薇坐在副駕駛上伸直雙腿,擰開蓋子把香薰瓶塞在林言鼻子底下,笑瞇瞇的說你這種人最適合用薄荷。
「你到底有什麼放不下的?」林言瞥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副駕駛座位,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很久沒想起薇薇了。
半年多以前,相同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乾淨爽利的女孩子,散碎短髮,說話像往盤裡扔豆子,一個字一個字泠泠作響。家裡至今還放著她的拖鞋,珊瑚絨睡袍,林言買給她的菩提子珠串和戒指被仔仔細細的收在盒子裡,什麼都沒帶走。林言記得那天晚歸,進門時薇薇安靜的站在客廳裡,在林言額頭輕輕一吻,說了句再見後翩然出門。林言追下樓攔在她身前問自己哪裡做的不好,薇薇把手插在牛仔褲兜中灑脫的笑笑,說你哪裡做的都好,你只是沒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