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尹舟一口麵條湯噴出來,嚇得趕緊去扶:「別別,當不起,你們那話怎麼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
  蕭郁笑了:「那是沒到有求於人的時候。」
  尹舟想了想:「要是辦成了你打算怎麼辦?你倆畢竟一個是人一個是鬼。」
  「不知道。」蕭郁答道,「讓他選,我聽他的。」
  「這才像爺們說的話。」尹舟樂了,沉吟一會:「成,知道你們公子哥臉皮薄,你等著,過一個小時要是沒讓林子給你道歉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以後可別說這事是咱倆串通的啊,他那人忒把面子當回事,到時候廢我不帶商量的。」
  阿顏坐在石壁另一邊,聽到兩人的話,把碗慢慢放到地上,眼含悲憫,阿澈碰了碰他的胳膊問怎麼了,阿顏搖搖頭:「鬼夫妻有什麼好,人要是一心求死,閻王都擋不住。」
  尹舟進來的時候,林言正把最後一口煙抽完,在地上掐滅煙蒂,聽見開門的聲音,抬頭看了一眼,轉過臉去。
  尹舟在他旁邊坐下來,伸著兩條長腿,點了根煙看著林言笑:「我是特意來幸災樂禍的,你繼續撐著,我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看看你現在這張臉,眼眶這麼紅,看這兒,這兒。」尹舟指了指林言的臉頰,「眼淚沒擦乾淨,糊弄我還行,出去糊弄鬼可就露餡了,不怕丟人了?」
  「出去。」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啞得厲害,林言連咳了幾聲,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我來拿衣服的,外面都準備好了,特熱鬧,就缺這一樣。」尹舟站起來,居高臨下衝林言伸出手,「拿來吧。」
  林言說不出話,頹然的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尹舟,手指死死掐著那件殮服。
  「快點,大老爺們的老這麼墨跡。」
  林言咬著下唇,彎下腰把衣服抱在懷裡,啞聲道:「我的。」
  「狗屁你的,正主躺在棺材裡呢。」尹舟說著想去抽那件衣服,林言猛地往後退,紅著眼睛瞪他。
  「憑什麼跟我搶啊,憑什麼一個死了幾百年的人也跑出來跟我搶,明明是我的,是我的。」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在一瞬間決堤,整個人像塊跌在地上的豆腐,稀里糊塗的一灘。
  「阿舟,我這麼個什麼都不強求,什麼都不跟人爭的人,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件不想給別人的東西,送錯的快遞也好,寫錯的信也好,我不想退回去了,不想還了……」
  林言臉色蒼白,雙手抱著膝蓋倚在牆角,整個人抖的厲害:「每個人都有資格說天長地久,天荒地老,我不求多的,就是個鬼,連肉身都沒有的鬼,有他一個我就知足了,為什麼連這點東西都不留給我……」
  尹舟用腳踢了踢林言的腿:「看你那點出息,行啊,不是想要他麼,出去說啊,大大方方爭一回!」
  林言抹了把臉,狠狠道:「他心裡早有別人了,誰他媽還稀罕?」
  尹舟鄙夷地掃了他一眼:「行了,你不就是想讓他忘了棺材裡那個麼,這一路大家都長著眼睛,我們這幫大活人他看都沒看過一眼,拼了命護著你,你吃的穿的他比你還仔細,他心裡沒你?鬼都不信。」
  「你他媽就是慫,哪有十全十美的感情,他在遇見你之前已經有了人,纏上你也是別人安排,又不是他願意的。」尹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鬼同志夠倒霉的了,媳婦死得連詐屍都沒戲,好不容易等到轉世,先是見瘟神似的躲他殺他,一有空就讓他滾蛋,他想起前世後你天天在心裡罵他,用你那自尊心一遍遍吆喝你堅強勇敢,你不屑一顧,你永遠不需要他……林言,你要是個姑娘,我對你妥妥的尊敬欣賞仰慕崇拜,但我也不會要你。」
  林言怔怔的抬頭看著尹舟,紅著眼睛憋出一句你懂個屁,尹舟冷笑說哥喜歡的妹子被小流氓甩了,哥立刻把手裡項目全扔了陪她散心,這是心疼。你呢,蕭郁想起一輩子等的人娶媳婦生娃,活到八十都沒給他燒一回紙錢,你知道這有多傷麼,你倒好,總算逮著報復機會了上去就給人心裡戳一刀不要人家了,你和那段澤一模一樣,活著不珍惜,等著你掛了也弄這麼個墳緬懷,鬼都不同情你!
  林言張大嘴巴,想反駁卻發現詞窮,從小到大第一次跟尹舟吵架吵輸,愣了半天,撲哧一聲笑了:「以前沒覺得你口才這麼好啊……」
  尹舟打斷他:「少轉移話題,我這是對你進行嚴肅的思想教育,組織整風運動,剔除封建糟粕,你看,你就想要個等著你,無條件守著你的「假人」,他叫張郁王郁有什麼區別,其可恥程度令人髮指!簡直是婊子養的!你真喜歡他就聽聽他的過去,不是把他作為一個愛你的人,而是真正的蕭郁,你自尊,你尊重過他麼?」
  「你喜歡那哥們什麼呀?」尹舟蹲在地上,學青蛙蹦躂了兩下,換了個角度。
  「……他原來對我特好。」林言被徹底教訓懵了,傻呵呵的回答。
  「呸。」尹舟甩了林言一腦瓜子,「朽木不可雕,走了,你自己想。」
  一直到很多年後林言都不知道尹舟和蕭郁串通起來忽悠他,但當時他確實覺得尹舟那段唾沫星子橫飛的長篇大論明智到可以載入史冊,仔細思量,若那鬼真不要自己,在柳木鎮就可以一走了之,但他仍然一路跟著,在前世今生的哀傷裡奔命,一邊是逝去的戀人,一邊是再不肯原諒他的轉世……他們本該是一個人吶,林言愣愣的想,一個癡情入骨的人做錯了什麼,自己把他打進地獄不得超生?
  所謂的不離不棄,原來一直都是要求別人的,一點嫌隙,他還未離開,自己已然棄了,人的操守不一定比得上鬼,人總要百轉千回才明白愛情,鬼只有一個信條,兩不放過,太愛一個人,不計較尊嚴,只有誰欠了誰。
  鬼的世界比人簡單,鬼比人懂愛。
  見尹舟要走,林言一把扯住他:「你說,現在……現在還來得及麼?」
  尹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迷茫,眼睛裡卻透出一絲狡黠:「不是還沒拜堂嘛。」
  棺室昏昏沉沉,搖曳的紅燭滴下燭淚,一隻隻幽怨的眼,蕭郁著一身大紅喜服,坐在桌前擺弄一支湖筆。林言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跟蕭郁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對著那雙清明的眼睛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張大了嘴巴,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能娶他!」
  蕭郁沒想到林言會說這個,明顯愣了一下:「怎麼了?」
  林言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青蛙,胸膛一起一伏,鼓著腮幫子的樣子一定異常好笑,然而蕭郁認真的盯著他,林言想收回剛才的話也不行了,漲紅了臉,連日憋悶和委屈一股腦衝出來,竹筒倒豆子似的沖蕭郁吼道:「老子就是看上你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你,都等著你,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一輩子不來了,我一個人老死在家裡被貓吃掉,你想娶他,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他以為蕭郁會不屑,輕視,責怪他出爾反爾,然而那鬼出奇的鎮定,靜靜的把湖筆放下,反問道:「你不要我轉生了?」
  林言上前一步攥住蕭郁的前襟:「世上有那麼多座山,那麼多廟跟和尚道士,我不信沒一個有辦法,非逼我把自家男人拱手送人,就算真的沒法子,我寧願你當鬼也不准你跟別人逍遙快活,等我老了病了,快死了,我也不讓你自己在這世上飄著,找個和尚讓咱們一起魂飛魄散!」
  蕭郁笑了笑,說好。
  這回輪到林言愣神了:「好?沒別的了?」
  「沒了,我覺得挺好。」蕭郁道,「咱們走,逸涵睡了,不要打擾他,還有他們,也等得不耐煩了。」
  蕭郁把喜服脫下來工工整整的疊好,放進段澤的棺槨,林言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四下一看,一對花燭還沒點燃,怎麼就被收起來了呢,供果呢,火盆呢?再一轉頭,只見尹舟他們早已經整裝待發,見林言看自己,尹舟一揚唇角,衝他豎起中指。
  「我總覺得逸涵想告訴我什麼……」蕭郁拉著林言往外走,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古怪的棺室,小石室的門已經關上,外間的書房也將永遠塵封,蕭郁抿著下唇,搖了搖頭,「算了,先出去,這裡總歸不安全。」
  書房的門在背後吱呀一聲關閉,一行人站在甬道中,掛面的味兒還沒散,林言嚥了口口水,想起尹舟剛才的飢餓戰術不由一陣憤恨,從包裡抽出根臘肉腸一口口的啃。
  甬道依然漆黑而狹長,因為已經走過一次,所有人心裡都有底,一刻也不想在黑暗中耽擱,將所有燈打開快速行軍,這是他們自踏上征途以來第一次走回頭路,然而心裡有些空落落的,蕭郁找到了自己的心願卻在最後時刻放棄了,他們兩個依然一人一鬼,前途渺茫。
  只希望未來的朝夕相處,蕭郁再不提起那個在黑暗中孤獨百年的前生,林言握著蕭郁的手,想到剛才那間記載了無數回憶的棺室,沒來由的有點心虛。
  好像偷了別人的摯愛,在他的墳前把所有美好的念想拆穿,帶走他執念一生的情郎,若段澤跟自己有一樣的心性,此刻恐怕要恨的牙根都咬出血。
  「總算折騰完了。」尹舟伸了個懶腰,「出來半個月,腰酸背痛,真想好好回家洗個澡,出去練攤兒吃燒烤,這季節喝冰啤酒倍兒爽快。」
  阿顏往勾了勾嘴角,盯著遠處的虛空,尹舟樂了:「道士喝酒不,回去咱們聚聚,慶祝劫後餘生!」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