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
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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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始於一個下雨天。
那時他不叫林言,他叫段澤,明家中獨子,生的一副乾淨清秀的好皮囊,父母寵愛有加,因此從小養出了誰也不怕的頑劣性子,一天到晚鬥雞逗蛐蛐兒,略識幾個字,讀過兩本閒書,請來的教書先生被他聯合夥伴氣走了一個又一個,十一歲那年,父親正深夜點燈看賬本,抬頭見他站在門口,說再不想跟先生讀書了,父親想了想,說生意人讀書有何用,來學經商吧。
士農工商,商排最末,日進斗金,米爛陳倉,但見了縣官依舊要點頭哈腰,過年過節要給縣裡窮秀才送米送面,連家中裝潢都不能隨意佈置,唯有廚子還算上檯面。
段澤學了兩年帳,一日興起去自家的學堂玩耍,被堂哥堂弟譏笑一番,說他是唯利是圖的賣貨郎,來學堂做甚,識幾個數看看賬本,將來也當一輩子賣貨郎。
段澤手足無措地絞手站著,看學堂鬧成一團,書頁紛飛,落在他身上,一大群撲騰翅膀的白鴿子,經史子集,錦繡文章。他第一次知道人有等級之分,三步並作兩步奔跑回家,聽聞一個消息,父親早年遠嫁的長姊歿了丈夫,夫家姓蕭,有名的詩禮世家,今朝沒落,竟無一可倚靠的親人,帶著兒子投奔晉陽段家。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天色漸漸晚了,夜幕下的高牆黑瓦反射著一片暗藍色微光,院落一重套一重,市井的梆聲遠的像在世界的另一頭,段家開了角門,魚貫進來了一隊人,各自提著圓圓的絹布紅燈籠,小而朦朧,在昏暗的雨夜裡像一顆顆荒疏而熱切的心。
段澤聞聲下樓,小靴把樓梯踏的咚咚直響,偏廳點了烤火的炭盆,只見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清朗,形容樸素而得體,正與父親寒暄。聽見聲音,抬頭往樓上看去,見一個瘦削的孩子睜大眼睛躲在樓梯扶手後面,便朝他笑了笑。
三月的陽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溫暖,一生大概只有一次這樣的邂逅,像陋室點起蠟燭,庭院綻開梔子,老宅的一磚一瓦皆襯不上他,段澤第一次覺得與那公子談笑的父親舉止粗俗,他自己也愣在了樓梯上,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
可惜未曾換上新添的那身團紋好衣裳。
公子招呼他下樓,摸摸他的腦袋,說我是你表兄,叫蕭郁,長你五歲,從今天開始教你讀書可好?
盆中炭火正旺,紅紅火火,他身上有清新的皂角味,段澤衣上熏的是嶺南的沉水,能治暈眩,止疼痛,比起他,竟覺得自己還不如市井魚肆乾淨。
段澤點了點頭,蕭郁見大人忙碌,牽著他的手在廳中閒逛,指著牆上的一幅幅古畫,說這幅出自展子虔,那幅是韓滉,還有張萱,吳道子和張擇端,段澤愣愣的說你怎麼都知道,那街上的大鯉魚年畫你也懂?
蕭郁又笑了,俯身說不懂,但我可以學,你不懂的也要跟我學。
段澤偏著頭問你會鬥蛐蛐?會耍錢?會捏泥人?蕭郁卡了殼,段澤一咬嘴唇,說你和學堂那些堂哥們一樣,都是些酸儒,我不考功名,只學看賬本。蕭郁樂了,答道誰告訴你讀書要考功名,商人更要讀,讀書知理明志,胸懷天下,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於世先學做人再立業,經商要懂仁,懂信和義,曾經有個人叫莊子,他說北冥有一種魚叫做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
段澤認真的聽,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中庭有池塘,雨中殘荷翻起細浪,晚風一吹到漢唐,每個字都是一首詩。
那十八歲的錦衣郎,說他叫蕭郁。
幾天之後段家上下都知道新來的哥兒十四歲時就中了秀才,見縣長可以不拜,可以不納徭役,蕭家雖敗落,久病臥床的姑母提起這個兒子,臉上也有光。
下人們把荒廢已久的書房收拾出來,進門一張大案,靠牆兩把黑漆交椅,中間一張花梨方桌,擺著插滿卷軸的青瓷花瓶,紫檀木架放前朝珍玩,滿壁線裝書,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朱紅窗欞被陽光曬的褪色,兩人伏案坐著,段澤努力練他的狗爬字,蕭郁執一冊書,讀到有趣處便停下來細細講給他聽。
秋雨漸涼,冬雪皚皚,春雷乍驚,夏荷初綻,又是一年。
姑母終究因在蕭家多年操勞久病沉痾,立秋後便去了,蕭郁守孝三年,日日在家閉門讀書,也曾想自立門戶,被段澤父親求了又求,說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先生看得住這頑劣的小兒子,兩人談論時段澤扒著門框聽,見蕭郁執意要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家人慌了手腳,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小廝全部攔著蕭郁,蕭公子一看這陣勢,終究無法,留在段家繼續教段澤功課。
那年段澤十四,情竇初開,蕭郁讀書,他在旁邊偷偷的看,夜裡做一場春夢,醒來時臊的滿臉通紅,弄髒了褲子不敢讓人收拾。
段家老爺五十才生段澤,兒子滿十五歲已經感精力不支,將家事分一半給段澤打理,讓兒子學出門看鋪子,認商號,連賣出一瓶麻籽油都要他親手把關。段澤被扔進一家生意興隆的綢緞莊當夥計歷練,看盡客人臉色,無心讀書,一有空偷溜出去跟幼時結交的一幫小混混賭錢喝酒,被蕭郁逮個正著,當街訓斥一頓,灰頭土臉的跟著回家,心裡卻像含著塊糖。
他畢竟是關心自己的。
十六歲時,生意開始上手,不再焦頭爛額,閒暇便待在書房裡,蕭郁撫琴,段澤靜靜的聽,在外雷厲風行,罵夥計砍價錢,收買對家的大掌櫃,回家只想看他的笑,三月的陽光一般,看一眼整個人都暖了。
慢慢的開始不再滿足相對而坐,忍不住幻想素衣下他的身子,若那彈琴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是怎樣的滋味,恨不得變成他手裡的一冊書。蕭郁執筆寫蘇軾的江城子,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段澤看著他的俊朗的臉和額前軟垂的幾縷頭髮,只覺得身上那令人羞恥的地方漲的疼痛,趁著四下無人,鼓足勇氣撫上他的腰側,蕭郁一驚,猛地躲開他。
段澤站慣櫃檯跑慣了貨,什麼下流村話都會說,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變本加厲往上膩,問他想不想女人,蕭郁變了臉色,把筆往桌上一摔,怒道守孝期間聽不得這些髒話,澤兒自重。段澤心裡一陣陣的疼,裝作若無其事,白他一眼,裝什麼裝,莊稼漢還要娶婆娘生小子,你不用?
「改日我帶你出去轉轉,天天在家悶出病來了,街上的花紅館新添了幾個絕色姑娘。」段澤狡黠一笑,「還有孌童,那小腰軟的,那白淨的大腿,你知道他們摸哪裡?這兒……還有這兒……郁哥哥有沒有試過,那裡又熱又緊,滋味好的很……」
他牽著蕭郁的手往自己雙腿之間移去,隔衣撫摸那脹痛的物事,蕭郁的臉冷的像冰,一雙眼睛禁慾而清明,審視著段澤,看穿他的下作。
段澤不敢動了,驚覺自己一時失態竟如此怠慢他,嚇得哼都不敢哼一聲。
蕭郁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段澤撿起他扔下筆,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
十七歲那年,茶路通暢,邊境鹽和軍糧生意都收入頗豐,段家日漸富庶,連進貢的好茶都能收來,天子不喝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碧螺春異香噴發,喚作嚇煞人香。陽春三月,段澤按宋朝古法點了一杯好茶,茶粉雪白,碗底漆黑,茶湯清亮,小心翼翼的捧到蕭郁面前,趁他伸手時喚了一聲蕭郎,緊張的臉都通紅。
蕭郁的手僵在半空,收了回來,對他說放著吧,一會兒喝。
半晌把書放到一邊,對段澤說我三年守孝期滿,該為下次鄉試做準備了,近日就搬出段宅,咱們畢竟不是同宗兄弟,總住在一處不是個道理。
段澤反應過來急著分辯,說家中筆墨書卷都是上好的,段家米爛陳倉,不缺資助親自的這點銀錢,你出去生活艱苦,若為生計耽誤了科考,豈不是愧對先祖?
蕭郁最終留下了,段澤也聽懂了他的意思,再不敢放肆。想他想的苦,說不出口,半夜跑到書房,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喚著他的名字自瀆,情動之時忽然有人點亮了蠟燭,蕭郁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兩人尷尬對視,段澤手上沾了自己的白濁,狼狽的繫上褲帶,過街老鼠似的逃跑。
自那之後消停了一陣,但段澤畢竟是在外面跑的人,見慣了紙醉金迷聲色犬馬,不久舊病重發,跟蕭郁並坐讀書,慢慢往他身邊靠,摸上他的大腿,還沒等蕭郁反應,整個人移坐到他膝上,抬頭狠狠親那微抿的薄唇,蕭郁呆了半晌,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由著段澤的舌穿過齒關,急色的在口中舔磨,待回過神來,狠狠推開他,甩手摔了硯台,墨汁淋淋漓漓灑了段澤一身。
「蕭郁不是豬狗,不會跟你做這滅天理亂人倫的下作勾當!你我雖為表兄弟,若再執意如此,休怪蕭郁不講兄弟情分!」
話雖這麼說,心口竟也彭彭的跳,回想著段澤柔軟的唇,一瞬間晃神,想要繼續那個未完的吻。
眼前的人自尊心受挫,將那市井的彪悍都發洩出來,撕了朱子訓誡,衝他吼道:「知道你瞧不上我們生意人,裝什麼清高,你吃段家的喝段家的,你自己看看,身上哪一件不是出自我這個賤民之手,我還就想拿你尋個開心,誰說不行?」
兩個人像被激怒的豹子,相互瞪著,段澤自小被寵慣了,在蕭郁這兒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絕,一時放肆,一把將桌上書冊掃到地上,撕個痛快,雪片似的書頁洋洋灑灑:「我本就不喜歡讀書,四年了,我用了四年為了圖你個高興,你竟這樣待我!你們士子了不起,了不起你出去買米買面!」
「好,好……」蕭郁倒退一步,溫文的表情第一次亂了方寸,「蕭郁就算餓死街頭,也不要段家一分錢施捨,咱們兄弟情分已盡,從今往後蕭郁是死是殘都與段家無關!」
說罷轉身就走,段澤嚇得猛趕上去從身後抱住他,急急辯白:「郁哥哥,哥哥我信口胡說,你別當真,今天在店裡受了客人的氣,不知怎麼就是收不住脾氣……姑母臨終前托付過,蕭家一定要出一位舉人,你要走,不是置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嗎?!」
「蕭郎看不上我,澤兒以後一定遠著你,再不讓蕭郎煩心了。」忍不住留戀的把臉貼在他後背上,「銀錢是我自願資助的,段家世代為商,也就是我拖賴著你還能認識幾個字,若能從這門裡走出位士子,也是段家門楣有光。」
蕭郁轉過身,兩人對視許久,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摸摸他的臉:「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能,蕭郁做不出跟自己兄弟苟且之事,澤兒,這事傳出去會害你成為街坊鄰居的笑柄,你還小,不知其中厲害,聽話,不要任性了。」
「如果說我並不是任性,四年前我便動過這樣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