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股東們賴在院子中逼他變賣祖宅還債,段澤無法,為了養活病中母親,全家老小,他用了最陰毒的法子,從南疆請來降頭師,花費重金親自學縱鬼驅鬼之術,保家宅平安,得罪他的人都糟了報應,他又學養小鬼,以邪術讓生意起死回生,他變得蒼白消瘦,整日對空氣呢喃低語。
降術不僅能驅趕霉運,險中求勝,它也是能制人殺人的邪術,段澤一生,從未如此充滿力量過。
三年之內,他成了連南疆都聞名的中原降師,會看風水,選墓穴,會下咒害人,會用木俑作小人,書生辰八字,扎千根鋼針,報應都在身後,與當前何干?降術最愛投機者和孤注一擲的人,他滿心怨恨,修為大漲。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從京城來了一封貼黑箋的信,段澤抖著手不敢拆,連掉了三次才抽出信紙,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原來今年秋天剛過,蕭郁的結髮之妻因病亡故。
段澤想起當年的約定,收拾了行禮,拖著蒼白的身子上京找他,路上走了兩個月,遇見過山賊,碰上過暴雨,來到京城時已經滿身疲憊,終於看見蕭家府邸,佈置的如雪洞一般,他笑得不能自已,穿一身紅衣找管家開門,差點被推出去,蕭郁聞聲出門見他,半晌都不敢相認。
「蕭郎別來無恙?」他笑著說,「我是來拜堂的,你可曾記得當年之約?」
「段家我不管了,什麼我都不管了,只願與蕭郎終老,蕭郎高興麼?」
蕭郁把形若瘋癲,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段澤迎進門,段澤一路朗聲大笑,蕭家院中到處擺招魂幡,掛白錦,髮妻屍骨未寒,全家人都對這外鄉來的瘋人厭惡至極。
蕭郁沒想到一別三年,故人早已經變了樣子,只覺得心疼,把段澤安置在家好生照料,每天親手端水餵飯,逼他戒散。段澤毫不在意,一天天只催問何時拜堂成親,藥性發作之時連靈堂都敢砸,蕭郁一遍遍哄他,等你戒了散,我跟你回家打理家事,像以前一樣喝茶讀書。
段澤嘻嘻笑著:「讀書品茶?你當我還是十年前的段澤?」
「十年了,我癡戀你十年,變成現在的模樣,我只要你一句准話,娶,還是不娶?」
蕭郁放下藥碗:「是我沒照顧好你,但如錦屍骨未寒,蕭郁不能做這萬人唾罵之事,我只能答應你三月為限,三個月你把那東西戒了,我們重新開始,可好?」
「你總有你的禮數,你的規矩,你是清白之人,我這輩子都配不上你……我等了你十年,你知道是怎麼過的?」段澤忽然憤怒起來,把被衾抓破,棉絮落了一床,「我等你最後三月,若再不肯……」
段澤陰笑起來,眼睛中有森冷的寒意。
好日子轉瞬即逝,報復總來的太快,段澤在蕭家住著,臉上慢慢有了些血色,然而隨著三月期限將滿,家裡開始有媒婆往來,催蕭郁續娶,段澤聽她們報上小姐的生辰八字,一句話不說只躲在角落陰森森的笑,不多時,不知從哪家開始,小姐們瘋的瘋,病的病,京城人心惶惶。
蕭郁其實早已叫人準備好婚嫁物事,選好日子,用他剩下的一生償還欠段澤的債,只因想迫他戒了那害人的寒石散便不告訴他,請不了賓客,甚至不能公之於眾,但卻情真意切,即便那人早不成樣子,心還是那顆心,蕭郁把段澤的手放在胸口,無限愧疚。
眼見著距離三月之期只差一天,段澤吃完藥躺在床上午睡,一睜眼看到房中多了一個人,蕭郁正替他整理房間,聽見聲音,回頭溫柔一笑,囑咐他再睡一會,把手伸向一隻貴妃榻整理被褥,段澤猛地跳起來不讓他碰,推搡間七八隻柳木人偶從榻上掉出來,每一隻都寫著提親小姐的生辰,繫著白繩,扎滿銅釘,森冷駭人……
蕭郁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段澤跌坐在地上,分辯無力,眼見著蕭郁拂袖而去。
夜晚漫長,長的無邊無際,段澤解了降術,一根根往下拔出銅釘,心裡一片淒惶,怎麼辦?怎麼是好,眼見著等了整整十年的人又要走了,把自己趕回那沉悶如墳塚的大院,又一個春天,夏天,過不完的秋天和冬天,能說話的只有燕子……憤恨,不甘,所有委屈和失落變成森冷的仇恨,恨到蝕骨,怎麼才能留住他?
中條山下有一處好墓穴,葬在那處,永生永世不得輪迴,只屬於他一個人,只等他一個人……
段澤坐在桌前,月亮升上來了,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扭曲了的情愛,在一個禁慾而冷漠的年代壓抑膨脹,悶在罐子裡愈演愈烈,滲出鮮濃的血。
解開包袱,把鴆毒仔細藏在袖子裡,躲在陰影中不住冷笑,過了今天,明日你反悔,也只能屬於我……
第二天便是約好的三月之期,夜晚在臥房設宴,只有他們兩人,桌上一隻酒壺,兩隻杯盞,幾碟小菜,段澤梳洗沐浴,打扮成當年的樣子,這段時間他恢復了些體力,換上舊衣,依稀還是三年前的少年郎。
蕭郁沒提降頭的事,然而段澤心驚膽寒,他經不起再被拒絕一次,心思像一根細線,越繃越緊,快要斷弦,下面懸著惡意的蜘蛛。
桌上點一對紅燭,兩人笑語晏晏,談論當年的《牡丹亭》,橋頭的溪水流觴,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飲一盞茶的溫馨和默契,末了遞上一杯酒,坐在他膝上,狐的眼睛也沒有他嫵媚,蕭郁想開口,他搖搖頭,說先喝這一杯。
鴆毒被細細拌勻化開,沒有痕跡,蕭郁不疑有詐,連斟三杯,擁著懷裡的人,說逸涵,不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回家認認真真做生意,我們可以重興段家,段澤點頭,笑著說對,我會做個好人,真正的好人……
毒很快發作,蕭郁的唇角湧出鮮血,他怔怔的看著他,彷彿根本不敢相信,段澤看著他笑,說你睡吧,睡著了,就能夢見愛的人,就能跟姑母和姑父一家人團圓了,你睡著,就永遠屬於我了。
蕭郁趴在桌子上,再也沒了聲音,七竅泅出鮮濃的血,打濕他身上的玉色瀾衫,一片片的紅模糊而熱切,像庭院綻開的野火花,像他十年前來段家時點亮的那些絹布燈籠,小小的,圓圓的,關於情愛的幻想和不死不休的執念。
親手經營的一場血腥的謀殺,一段悲涼乃至絕望的愛。
段澤靜靜的看著他,抬手撫摸他的頭髮,輕聲說:「蕭郎,你終於是我的了,你不願意照顧我,那就讓我來照顧你……」
「從此以後,我再不允許你走出我的手心一步,一直到我死,今生,來生,這是你欠我的,你活該!」
臥房浸了一地月光,夜風裡有梅花的清香,他抱著蕭郁染滿血的身子,慢慢親吻撫摸下去,月光青白,他的臉色白的像鬼,兩隻無所依傍的鬼魂兒,在一個迷茫的年代,守著天災人禍一般的過往和未來。
蕭郁沒有子嗣,沒有親人,靈柩被送回老家晉陽,段澤一路跟著,進段家祖宅,停靈七日,每日都親自守候,不惜花費重金定做一口金絲楠木大棺,柳木一塊,寫生辰八字,用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起,紅紗一片蒙住他的眼,使他只看得見自己,用繩繫住他的腳,使他成了鬼也不能亂跑,六十四根鋼針封殮,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在中條山下等著自己,永永遠遠等著自己,只屬於他一人,變成厲鬼也世世相纏,他曾許諾要娶,不管後來有沒有反悔,段澤把嫁衣,環珮,定情的鴛鴦梳都放進他的棺中,陪他腐爛,化為枯骨,魂魄卻束縛其中,只等哪一天,哪一世的自己親手開啟,看他的報應。
不知你成了骸骨,還有沒有現在這般俊朗的面容?
「我說過,將來有一天也讓你試試這滋味,每天盼一個人回來,盼到被挖了心,透了骨,寂寞的恨不得一死了之,又偏偏死不了……蕭郎,你可知道這十年裡逸涵恨毒了你,也愛苦了你,好光景已經過了,只剩看不到頭的黑暗,你在裡面過,我在外面熬,等真的有一天,這世道,這人心容的下我們了,我再親手帶你出來。」
段澤喝醉了酒,撫摸著棺槨哭哭笑笑,「這一世逸涵再不願見你,也沒臉見你,蕭郎珍重。」
段澤的下半生,一直在致力於怎樣把夢做得更久一點,他的恨完了,愛也完了,整個人成了空心的人偶,反倒越來越平靜。生活回到正軌,他娶妻,納妾,生子,段家老宅人丁日益興旺,開始有了人聲,中秋有人陪他看黃菊,小年夜一起包餃子,段澤總多留出一盤,家人問祭誰,他總說一位故友。
將一壺好酒灑在地上,家人歇息了,他一個人坐一整夜,自斟自飲,袖口繡一株春桃,點一盞孤燈,細細把一年的喜樂講給空氣聽,說到興高采烈處滿臉笑容,說蕭郎,可惜你出了遠門,不知明年能不能回來,要是明年能回家過年就好了,我當爹了,小孩子很討人喜歡,你以前最喜歡孩子,要是你來教他們讀書,一定比我好上千倍。
蕭郎,說定了,明年一定要記得回來,你好多年沒回過家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路。
元月十五鬧花燈,我在城外等你,點著燈籠,隔了老遠就能看見,你不要走錯了。
家中有一間書房從來不允許打開,上了大鎖,生著厚厚的銹,裡面放的全是蕭郁生前用過的東西,筆墨紙硯,他坐過的椅子,寫過的字,伏過的大案,最喜歡的杯盞。很多年後,段澤七歲的幼子翻窗進去玩,被抓個正著,段澤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不捨得打孩子,把臥房的東西糟蹋了個遍,摔的摔,砸的砸,全家孩子跪在院子裡求父親消氣,段澤倚著門框喘粗氣,不知不覺便流下淚來。
段家的祠堂養著凶死的小鬼,誰也不敢進,但段家的生意因此興旺起來,段澤會用木俑做符咒控制生魂,會用亂葬崗的屍骸守靈排陣,他用大把銀錢買通各個關卡負責修史的官員,買不通的便用偏方……他深諳鬼神之道,蕭郁無聲無息的消失於歷史,沒人記得他,沒人給他燒紙錢,每年清明也不會有人去他的墳頭添一抔黃土,他永遠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安睡,等一個約定,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
段澤不到四十歲已經滿頭白髮,看起來滄桑如古稀老人,陽壽損的七七八八。陽光冷淡的午後,他從祠堂抽出一幅卷軸,蕭郁給他畫的像,紙上一名帶著笑的清俊少年,三分柔媚三分慵懶,段澤靜靜的看,撫摸自己蒼老的皮膚,原來也有過這樣的好時候,那年那月,書房裡的一雙人,讀書喝茶,偶爾拌嘴,美好的事物戛然而止,悼念卻永無止盡。
蕭郎,你怪我吧,恨我吧,逸涵寧願你恨我,也不願你跟別人逍遙快活。
他用羅喉計都星宿借命延壽,老來信佛,變的越來越慈祥,對每一個孩子都笑呵呵的說好,過年發厚厚的紅包,冬天上街給窮人捨粥,夏天給全城人發痢疾藥和綠豆湯,給夥計的分成越來越高,貨物標價一年比一年低,反而積攢了口碑,段家生意蒸蒸日上。
他以仁慈出名,日日在佛堂唸經,不出家門一步。
段澤七十七歲時,過年包餃子,依然多留一盤,年邁的段澤倚在榻上,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說蕭郎,今年你該回家過年了吧,五十多年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等不了你了。
那年段澤也沒能吃上餃子,他死在臘月二十九的一個下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