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段家五進大院子,空曠而沉寂,一切都是對稱的,威嚴的,規規矩矩,戒備森嚴,黑漆雕花和立柱,哪一間屋子住哪一個人都由祖宗定好,不可逾越,而那些屋子大多空著,掛著兩盞絹布燈籠,一到夜晚便幽幽的點起來,四下裡一點人聲也聽不見,孤獨的讓人發慌。
窗欞裡漏進一束束淡藍色辰光,段澤握著筆,一個人坐在案前,等著等著眼淚便流下來了,他簡直不敢回憶,他就是在這樣一座重門深鎖的大院中寂寞的長大,沒有同齡玩伴,沒有笑聲,沒有風箏和皮球,中秋時庭院裡擺著一盆盆蟹爪菊,他站在青磚地抬頭看月亮,只覺得自己的年華如同一注流水,在石板路上年復一年的流失。
蕭郁是他生活中的一道陽光,他離開的越久,形象就越是清晰,他甚至變成了一個印象,那三月春天般的笑容和溫和代表了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段澤閉上眼睛,懷念著蕭郁在偏廳給自己講解四面牆壁上的古畫和鯉魚年畫的區別,現在他終於看得懂張擇端和展子虔,而那個人卻越來越遠了。
半年之後蕭郁如期而返,他果然衣錦而歸,二甲第十八名,賜進士出身,鞭炮從縣城外一直響到段家宅門,段澤欣喜的帶人去接,一直等第三百六十二個人從眼前的街道走過,他終於看見了他日以繼夜思念的蕭郎,騎著高頭大馬,穿一身紅衣,然而身後跟了一頂小轎,簾子掀開,露出一個女子清麗的臉,對段澤行了個萬福,抬頭便紅了臉。
蕭郁說,我要娶妻了,你也已經弱冠之年,趁著姨母健在,選一戶好姑娘吧,不要像我,飄蓬之人連婚事都只能草草了之。
段澤的笑僵在臉上,退後一步,五雷轟頂。
那個女子閨名如錦,年方十七,身世不好,也算不上美艷,段澤不知道蕭郁看上她什麼,也不敢問,她是女子,只這一條,勝過自己千百倍。
「好。」段澤說,「我替你辦婚事,一定熱熱鬧鬧的……」
「不用了。」蕭郁躲避著他的視線,「京裡放了官職,我可以用自己的俸祿,她是我在京城救下的,並不貪圖我什麼。」
「我要走了,婚事辦完後回京城上任,這次回來是想給段家先祖上柱香,多年庇佑之恩沒齒難忘。」
段澤忍無可忍:「難道我貪圖你什麼?我等了你七年,朝夕相處七年,比不上她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你是否查過她的出身籍貫?誰知道是哪家婊子,誰知道她接過幾方恩客……」
「澤兒。」蕭郁打斷他,「夠了。」
段澤臉如死灰,怔怔的望著他,斷續道:「她不懂的,她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好,我碰都不捨得碰,看著這麼多年,就這麼給別人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段澤忽然笑起來,「我有段家,我有這大宅子,數不盡的錢倉和米倉,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轉眼婚期已至,到處都裹著紅布,喜氣洋洋,一排用金泥書寫的燈籠掛在簷下,段澤年邁的母親摸著蕭郁的臉老淚縱橫,說果然不枉費蕭家世代書香,現在又娶新婦,娶女不問家事,賢惠為佳。你父母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等在京城出息了,別忘了回來重修你們蕭家的祠堂,帶上新養的小子閨女,給家裡也熱鬧熱鬧。
蕭郁說好,男兒不能上戰場,自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今日一朝登科,定要為天下人著想,做個替百姓做事的好官。
段澤的身形隱沒在陰影裡,五臟六腑擰成一團,他二十五歲才滿京城,中得進士前途無量,官路一直通往那森嚴的大殿裡去,或許青史留名,自己有什麼?有什麼值得他再看一眼?
踉踉蹌蹌的想往外走,誰知母親聽到他的聲音,招呼他來,跟蕭郁並肩而立,母親枯樹枝似的手撫摸過他的臉頰,看著眼前兩個初長成的男兒郎,笑著說你們雖異姓,但一處長大,以後一個從商要做義商,一個從政的要做清官,一定要互相照應,為天下萬民謀福。
段澤的袖口內側修了一枝燦爛的春桃,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子之于歸,宜其室家。沒人知道,祠堂高廣大殿,容不下一卷《牡丹亭》。
蕭郁哽咽著答應。
九月十五開黃菊,點龍鳳花燭一對,新娘子百般打扮,上了花轎,蕭郁一身紅裝,胸口一朵綢緞花站在門口笑意盈盈迎客,他永遠舉止得體,清明的像一樹垂柳,一桿翠竹,調素琴,閱金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段澤來祝賀,提兩罈好酒,噴著一身酒氣,腳步踉蹌跌進門檻,舉座都嚇了一跳,蕭郁來拉他,對眾人說了聲失禮,橫抱著進了臥房。段澤哭哭鬧鬧,連罵帶喊,扯壞了蕭郁一身好衣服,末了狠扇他一巴掌,五個鮮紅的手指印。
蕭郁不責怪他,替他脫了鞋子又解外衣,喊丫鬟煮葛根醒酒湯,仔仔細細的照顧那撒潑的少年。段澤哭夠了鬧夠了,看著他一身紅衣咬牙切齒,問你是否真傾心於她,蕭郁只淡然而對,答萬事皆是緣分,我在京城看她流落市集給人當丫鬟可憐,大概只想照顧她,至於情愛二字,蕭郁此生無緣,即便如此也要從一而終,只她一個,不納妾,不另娶,這是男兒的責任。
段澤大笑,說你這個懦夫,想愛不敢愛,想走不敢走,還不如我這唯利是圖的賣貨郎,至少我敢承認,你敢說你沒這個心?
外面在喊吉時到,蕭郁不置一詞,走了出去。
那是一個怎樣漫長的夜,蕭郁的臥房亮著紅燈籠,點滿紅蠟燭,大夥兒鬧新房,一直到三更才散,只剩新娘子和新郎官,並肩坐在床上,被衾灑滿了大棗,桂圓,葡萄乾,寓意早生貴子,多子多孫,也許他們解了衣衫……
段澤房裡一隻浴桶,灑了花瓣,他屏退小廝,一個人泡在熱水裡,七年等待一載成空,萬念俱灰,眼淚急驟得往下跌,一拳拳往木桶上砸,空虛的無以復加,想著那新郎官的樣子……也許解了紅衣,他那般禁慾,一舉一動都合乎詩禮的人也要有個發洩的地方,也許正跟那女子如癡如狂,顛鸞倒鳳,肩上兩瓣新月,吻的如膠似漆……
越是清明,越是放浪,那個連情慾都婉約的時代,也許他正用力頂入那幽穴,額角沾了汗,抽動,佔有,完事親親她的額頭,第二天便見到一個羞澀的小媳婦,給家人依次敬茶……
一幅腦海中的春宮,活色生香,割在段澤心上。
無端的,他浸泡在熱水中,把手伸向自己,浴桶中的水流有節奏抽搐,他一聲聲低低的喊著:「蕭郎,蕭郎你要我吧,怎樣我都願意,你喜歡重一點還是輕些,我們可以在書房做……蕭郎……」
整個人咬牙切齒,恨不得掙開這情枷欲鎖,慾念焚身,卻陷的更深,傾頹而至的快樂也像寂寞,絕望的一張灰網將他罩緊,他幽幽轉醒,一身熱汗,抱緊的只有自己。
這一夜太長,滿院紅燈籠,點不著一線曙光,他精疲力竭,披件薄衣來院子中散步,全身的酒勁還沒醒,誰知走出門沒幾步,碰上了那春風得意的新郎官。
蕭郁醉的一塌糊塗,搖搖晃晃的扶著廊柱,見段澤朝自己走來,一句話說不出,只呆呆的看,喘的像脫水的魚。
段澤臉色變了,嘴唇動了幾下,依稀想說新郎官是不是走錯了路,但還沒問出口,蕭郁把他狠狠抱在懷裡,反覆揉捏,急促的吻落在臉頰,脖頸,胸口,衣裳散了,露出一片胸膛,天還沒亮,他們在院子裡纏著抱著,用力摸著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澤兒我要你,我要你,你不准給別人,你是我的,是蕭郁一個人的……」他喃喃低語,段澤使勁摟著他的脖頸,說要吧,都給你,要幾次都好,我都願意,可蕭郁突然重重的推開他,一手捂著額頭,掙扎著看他,半晌繫緊衣帶,轉身而去。
段澤衝上去抱他,蕭郁仰著頭,往後一側臉,輕輕的說:「蕭郁沒把心給她,是負了她,不能許你一個未來,招惹你便是負了你,今日失儀,澤兒見諒。」
悲傷的回頭看他一眼:「你長大了,也二十歲了,小字逸涵,我該叫你逸涵。」
段澤愣在原地,沖蕭郁的背影喊道:「蕭郎果然冷心冷面,好,既然今生無緣,我咒你來世也遇上這樣一個人,求不得,碰不得,離不開,把心給他,讓他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我真恨不得你被壓在那中條山下永世不得超生,讓你也試試這滋味!」
蕭郁的背影停了一停,段澤忽然又後悔了,低頭喃喃道:「若我等你呢?若有一天,你厭棄了她,或者她老了,死了,再過幾十年,你一個人的時候,肯要我麼?」
蕭郁點了點頭,很輕,但段澤看到了。
69
一轉眼又是三年。
三年裡他在京城居住,換了宅子,從八品閒官做到五品文職,生活體面優渥,但一直沒有子嗣,據說他與妻室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妻子與姐妹相聚之時也抱怨夫君房中冷淡,偶爾一次也心不在焉,想的不知是誰,但他們仍算一對璧人,人前人後惹人羨慕。
他常常寫信回晉陽,但大多只問家人平安與否,收信人總是段澤的母親,段澤捧著拆過的信看,覺得每個字都像寫給自己,守著一丁點甜蜜,高興很多天,一直到他下一封信來。
春天折柳,諧音「留下」,夏天放河燈寫心願,秋天登高插茱萸盼親人,冬天圍著火爐喝米酒,等不到開門的人。
蕭郁回來過一次,帶著妻子來修祠堂,跟他說了三句話,我回來了,保重自己,我走了。
段澤過的不好,段家生意因為他的疏忽和懈怠走進低谷,許多間鋪子的大掌櫃帶著得力夥計投奔別家,股東紛紛說要抽股銀,段澤焦頭爛額,疲於奔命。
有些人天生身懷大志,有些人只做小兒女,段澤性情中人,越長大越發覺自己對經商毫無興趣,他寧願遛鳥斗蛐蛐兒逛花草樓,想著一個人。他的字越來越好,漂亮的一手小楷,甚至能替街坊鄰居寫對聯,然而他是段家獨子,全家重擔壓在他身上,不願承擔又避不開,走南闖北無一日安好,久而久之便開始尋求遁世之道。
他服五石散,開始只一點,後來越來越嚴重,每日飯後必服散,性情亢奮,全身發熱,精神恍惚不能控制,急躁之時甚至瘋癲若狂,但卻如夢如幻,慢慢從嘗試漸成頑疾。因散藥力大,必須喝酒發散藥性,寒衣,寒食,寒飲,寒臥,甚至凍出風寒,快樂時是極致的快樂,清醒後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