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魂飛魄散我也要護佑你到底,今天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再不動手,蕭郁只好自我了斷,君子一言……」
那鬼週身戾氣暴漲,眸中混沌一片卻再不肯傷他,彷彿舉起千斤重石,顫抖著抬起利爪般的右手。
林言愣愣的看,他忽然明白了蕭郁的意圖,顧不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弓起脊背像一隻迅猛的豹子往前衝去!
「你他媽別給我胡來!」
來不及了,只見那漂亮的,修長的手指沾滿黏膩的血漿,彷彿慢動作般緩緩抬起,又彷彿時鐘突然被撥快,下一秒鐘蕭郁已經用足了全身力氣,狠狠的將手掏進自己的胸膛!
那鬼搖搖晃晃倒退一步,不甘地望著林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怎麼都開不了口,最後只往上一挑嘴角:「無論你是林言還是段澤,我從未恨你,可惜從此再不能入輪迴,否則下一生,一定還來找你……」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阿顏手中的符紙掉在地上,一道道黑霧也像感受到巨大力量的消失,集體凝固在半空,阿澈和尹舟逃脫束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愣的站在原地。
林言臉色慘白,呆呆的看著蕭郁,他從來不知道鬼竟然也有心,也有心臟爆裂噴湧出的血泉,裂帛一般鮮活而淒艷,從手指拔出的血洞噴薄而出,濺在石壁,林言的衣服上,一朵朵撕碎的桃花,一天一地都是耀目的鮮紅。
整條甬道寂寂無聲,只剩下鮮血的噴湧和那鬼臉上暖如三月陽光般的一絲淺笑。
「還有一件事沒完……」說時遲那時快,蕭郁拼盡最後一分力氣衝向還在呆立的阿顏,狠狠勒住他的喉嚨,然而他的力氣越來越小,全身抽搐著,咬牙對林言低吼:「殺了他!」
尹舟和阿澈也回過神來,一個猛地抄起包裡的折疊鏟,另一個以手為刃急衝向前,黑影們怒號出聲俯衝而至,枯槁的利爪抓破兩人的衣襟,深深挖開皮肉,全身每道傷口都在滴滴答答往外淌血,然而誰都不吭一聲,三人制住阿顏,一個勒脖子,一個用折疊鏟猛擊他想要掏符咒的手!
蕭郁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瀾衫染的新血舊血泅成一片赤紅,完全看不出本來顏色,阿顏掙扎著,大聲謾罵嘶吼,形若癲狂,扭曲變形的臉在甬道昏暗的背景中竟比厲鬼都森冷駭人。
「孽畜,我全家都因你而死,我喜歡的人只看得見你,你憑什麼賴在這世上!」
「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林言抖抖索索的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徑直對著阿顏。
那一刻他想不起生離死別,想不起地面上的七月盛夏,想不起學校,導師和沒寫完的論文,只有黑暗,永遠看不到頭的黑暗,和即將消逝於歲月洪流中,再也尋不回的一段癡纏,生命中最絢爛最盛大的時光。
阿顏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靜靜的等著他。
槍栓早已經拉開,子彈上膛,林言雙手扣在扳機上,冷汗淋漓而下,小腿劇烈顫抖。
「沒時間了!」尹舟吼道,「他就是個瘋子,再不動手咱們都玩完!照著手腳打,殘了就行!」
「我不能……我……」
蕭郁的聲音幽微而不連貫,低頭湊向阿顏:「你姓君,你怪我殺你父母,我只告訴你最後一件事,你父母跟王忠是三個盜墓賊,二十年前他們混進考古隊見財起意,謀劃在晚飯裡給考古隊下藥獨吞所有陪葬然後謀財害命,偏偏我就站在旁邊……」
「閉嘴!」阿顏吼道。
那鬼手上的鮮血見風凝固,阿顏的喉嚨被蕭郁扣住,脖頸處白皙的皮膚染上一片棕褐色指印。
蕭郁一字一句道:「逸涵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才拿的走,但我從未想殺其他人,只有他們三個,該死。」
「砰!」
槍聲突然響了,甬道盡頭發出巨大的回聲,震的耳朵嗡嗡直響,一時什麼也聽不見。土槍子彈填滿鐵砂,遇障礙物會炸開,阿顏肩上穿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洞口,林言踉蹌一步,短槍應聲脫手,掉在地上。
扣動扳機不是林言,而是一隻蟄伏在他身後的冤魂,不知什麼時候湊上前來,趁他分神的一瞬間,乾枯的指爪掰住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用力往後一勾。
「拿繩子綁起來,抓活的!」尹舟大喊,「咱們還得靠他出陣!」
「不……不用了,你們看。」林言怔怔的看著阿顏,只見他在一瞬間急劇衰老,整個人像被抽乾了水分的蘿蔔,頭髮由漆黑變成灰白,臉上長出刀刻般的皺紋,牙齒脫落,手背青筋虯曲,迷彩服愈加鬆垮,不出三分鐘,他已經龍鍾如七八十歲的老者,嘴巴像金魚離水一張一合,朝林言勾了勾手指。
「這是怎麼回事?」尹舟一把把乾屍一樣脫水的阿顏甩開。
「借命邪術!」林言難以置信「我曾用過這伎倆延壽,段澤用降頭把陽壽的只剩四十,靠星宿借他人壽命才活到七十七,被借壽的人也這個樣子,但現在阿顏的陽壽去哪了?」
阿顏抽搐著,用最後一分力氣抓住石壁,朝林言伸出沾滿血的手。
「你想說什麼?」林言緊緊抓住他的手指,「怎麼會這樣?是誰害你?!」
阿顏的嗓音蒼老而瘖啞,斷斷續續的說:「沒人害我……林言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這麼一個人活著,太累太孤單了,我想睡了……」
「我記得那個夏天,你穿白襯衫走向我,特別……好看。」
林言的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看著阿顏閉上眼睛,雙膝一軟,沉沉跪了下去:「他故意說那些話,他早就不想活了,剛才是他自己開的槍……」
「你們說,人心到底是什麼?到底人會孤單到什麼程度?」
阿顏沒回答,他抓著林言的手慢慢沒了力氣。
巫蠱之家的最後一位君姓傳人死於段澤的墳墓,死狀奇特,如同一位八十老者,但面容安詳,臉朝向甬道的另一側,胸口掉出一隻木雕小人,刻的是林言,栩栩如生。
也許另一個世界更加美好,那裡終年晴天,親人相聚,沒有飢餓和寒冷,也沒有死亡。
林言回過神來,逕直撲向蕭郁,那鬼艱難的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笑容如同初見時清朗而溫和,他的聲音很輕,林言不得不貼到唇邊才聽得見。
「我想家了。」蕭郁說。
「我帶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林言哭喊道,雙手使勁搖撼他,「你他媽是鬼啊,鬼怎麼能死呢,你醒醒,我求求你了別嚇我,你醒醒……」
林言被尹舟拖開時仍四腳並用踢打撲騰,直到尹舟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醒悟過來,臉上滿是鼻涕和眼淚,尹舟把他往懷裡一攬,沉聲道:「節哀。」
那天他們走了很長的路,確實如阿顏所說,陣眼死亡後陣法無人能解,甬道無窮無盡,沒有怨氣,沒有鬼怪,也沒有出口,連棺室都看不見了。
四周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林言背著蕭郁的身體,尹舟背著阿顏,在一段本來只有十分鐘的甬道中踏上征程,路很長,永遠都走不到頭,他們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最終精疲力竭,坐下來休息。
他們準備的食物還算充足,可怕的是缺水,備用電池也不多了,五盞礦燈都已經出現電壓不足的徵兆,光線越來越暗,強光手電被保存起來,每天只開一支,剩下的備用。
他們開始了一場在黑暗中的漫長等待,日漸絕望,只能互相鼓勵,尹舟偶爾講講笑話,他們做了大量實驗,在地上留記號,用繩子測試空間,但最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現在甚至不是鬼打牆,無論他們怎麼走,都回不到遠點,他們被拋棄在虛空之中,每一步都是嶄新的,又與原來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