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剛想悄悄問他,老支書看了我們一眼,將臉盆裡的東西全部倒進水裡,伸著脖子銳聲喊道:「二狗子,二狗子!」
二狗子是村裡的會計,他是個羅圈腿,見誰都一臉謙恭地笑著。
老支書讓他帶我們去村頭那排土窯洞,給我們打掃打掃,看看我們需要什麼,也一起送過去。
臨走前,我問老支書:「前一批知青去哪兒了?」
老支書明顯一愣,卻沒有回話,反而看了看朱顏。
朱顏給他打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轉身走了。
老支書看到那個手勢後,明顯身子一怔,然後恢復了神態,跟我說:「前一批知青?哪裡有前一批知青?那麼多年,就得你們這一批知青娃娃,還倔得很麼!」
我說:「不對呀,剛那個孫傻……不,孫同志說,村子裡來過幾個知青,有男有女。」
老支書罵了一句:「驢球的孫傻子,就會日弄人!」
他告訴我:「孫傻子本來也是個實誠人,後來有一年黃河發水,他父母都給淹死了,他也被嚇傻了,靠著村裡人接濟生活,平時住在草垛裡,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給別人講古。這驢球的被嚇傻後,就老愛把人往古桑園裡領,說那裡藏著寶貝,你們千萬莫聽他胡咧咧!」
我問道:「那古桑園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不能去?」
老支書看著蒼茫的黃河水,沒說話,最後只說了句:「那裡有啥子,你就莫管咧,只要記住莫去就行了。」
會計領我們去了窯洞,那窯洞很久沒住過人了,一打開門,灰塵飛揚,嗆得我們直咳嗽。他幫我們打掃了一下,又抱了好多麥秸稈鋪在床鋪上,給我們介紹著這裡的環境。
他說,這個村子叫上河村,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戶人家,祖祖輩輩靠在黃河上打魚為生。村子建在黃河峽谷的河灘上,黃河發水災的時候,有時候甚至會淹掉整個村子。
村口那個大碾盤你們都看見了吧,它有上千斤,從唐朝時就臥在這裡了。有一年黃河發大水,那個上千斤重的石碾子被水沖走了,只剩下一個碾盤。後來有人去山上砍柴,才發現石碾子竟被衝到了十幾里外的山溝溝裡,幾十個壯勞力,費了牛勁,也沒把石碾子給抬回來。
天漸漸黑了。
我躺在乾草鋪上,周圍傳來乾草和河水的氣味,遠處黃河水嘩嘩響著,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老支書聽到我問他前一批知青的事情,明顯一愣,不像是我問的問題錯了,卻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可是剛才朱顏也問過孫傻子這個問題,大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為什麼我問就不對了呢?朱顏給老支書做的那個的手勢又是什麼意思?我覺得事情肯定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卻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就像是你突然闖入了一個和你毫無交集的圈子,因為不懂圈子特定的規矩,被排斥在圈子外,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感。
金子寒卻像早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很快整理好了床鋪,躺在了上面。我這時想起一件事情,坐起身來問金子寒:「你在船上寫的字是什麼意思?」金子寒一臉疑惑:「什麼字?」我說:「就是咱們來的時候,你在船上寫的『有鬼』那兩個字呀!」金子寒搖搖頭。我說:「那奇怪了,要不是你寫的,難道是鬼寫的?」我看著金子寒,他翻了個身,睡覺了。我怎麼也睡不著,一直熬到半夜,就聽見有人在河灘上唱歌。那歌詞斷斷續續,依稀能聽到:「月亮圓了,黃河響了,黃河大王要上岸了……」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欞斜斜鋪進來,月光照在金子寒臉上,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仍然睜著。我嚇了一跳,他還沒睡嗎?我直起身子仔細看了看他,他神態安詳,呼吸平穩,就像在熟睡中一樣。我跳下床,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珠一動不動,確實是睡熟了。我暗暗稱奇,小時候讀《三國演義》,書上說猛將張飛就是睜著眼睡覺,我一直以為這是傳說,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這個金子寒,我覺得他越來越神秘了。一陣蒼涼的歌聲從河灘上傳來,歌聲如訴如泣。我默默聽著,後來在那神秘肅穆的歌聲中,漸漸睡著了。
第六章 有鬼(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一陣陣鳥叫聲吵醒了。出門走走,黃河邊的空氣很好,黃河水緩緩流淌著,完全沒有昨天古怪神秘的感覺。我閒著沒事,順著河灘慢慢散步,一路走到昨天看到老村長的那處河灘。我想起昨天在霧氣中看到的那個巨大黑影,也走過去看看,才發現在河灘邊,竟修建了一個巨大的碼頭。
這個隱藏在大水群山中的小漁村,恐怕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過來,又不跑大船,怎麼會修建一個那麼大的碼頭?
我有些疑惑,隨手撿了幾塊石頭丟在水中,石頭咕嘟咕嘟往地下掉,好一會才冒出來一竄竄氣泡。這段河水怕會有幾十米深,沒想到這看似很淺的黃河灘,下面竟然還是個深潭。
我越來越覺得奇怪,俯下身仔細查這個碼頭,碼頭是用巨大的花崗岩砌成的,又大又厚,一直延伸到河面。我伸手摸了摸,岩石很光滑,應該很有些年頭了,這些稜角分明的花崗岩,都被水磨的圓圓滑滑的。
我看了看手掌,不對,那滑溜溜的並不是石頭,而是石頭上覆蓋的一層透明黏液,黏液很像魚身上的那層黏液,有一股強烈的臭魚爛蝦的臭氣,和昨晚在霧氣中聞到的氣味一樣。
我暗暗吃驚,這碼頭的巨大石頭上怎麼會有那麼多黏液?難道說水下隱藏著某種巨大的水生物,是不是在大石頭上蹭癢?
我又想起濃霧中那個巨大的黑影,難道說這裡真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水怪,這個黃河深潭就是它的巢穴?
想想也不可能,先不說世界上是否存在這樣巨大的水怪,就算它真的存在,那昨晚上老支書又在這裡端著盆做什麼?難不成他是在餵這個水怪?這個水怪要是真有那麼大,怕一口就把他給生吞啦!
正想著,突然有人在我肩頭上拍了一把。
我當時正在高度緊張的思考中,被他一拍,嚇得幾乎要跳起來,差點跌進水裡。
我氣得要死,回過頭去,剛想狠狠罵這個不長眼的一頓,卻發現站在我面前的是孫傻子。
他站得離我很急,直勾勾看著我,鼻子都要貼到我的臉上了,看得我心裡直發毛,直往後退,一直退在了碼頭沿上。
他娘的孫傻子是不是瘋了,他該不會想把我推到水裡淹死吧?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他娘要幹嗎?」
孫傻子朝我傻笑了一會,突然不笑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我驚住了。
他說:「我在古桑園見過你。」
我吃驚地看著孫傻子,等著他繼續說,他卻繼續傻笑著,逕直朝外走去,叫都叫不住。
我覺得不對勁,忙拉住他,說:「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孫傻子只是對著我傻笑,一句話也不說。我越來越迷惑了,孫傻子怎麼可能見過我?
古桑園,古桑園又在哪裡?
老支書當時說不讓我們去古桑園,說的就是這個古桑園嗎?
我也搞不懂了,這個孫傻子,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我一把拉住他,卻發現他手上捏著一個綠色的軍帽。
我一下子愣住了。
在當時,革命氣氛濃烈,吃飯穿衣都能和政治扯上關係。那個年代物資奇缺,服裝一定要買耐磨耐贓的,全中國基本上就是藍、灰、綠三種色彩。穿西裝是資產階級,穿旗袍被是封建餘孽,中蘇交惡後,宋圓圓穿的那種帶有蘇聯色彩列寧裝也不能穿了,修正主義。
那時候,最時髦的衣服就是軍裝,草綠色軍服軍帽、寬皮帶、毛澤東像章、紅色語錄本、草綠色帆布挎包。要是相親時能置辦整齊這套裝備,準備姑娘到時候沒話說,乖乖同意!嘿!
我當時愣住的原因就是:孫傻子手裡的軍帽是誰的?
上河村本地人,包括老支書,穿的都是土布衣服,朱顏和粟粒穿的是女工裝,宋圓圓穿的是列寧裝,只有我和金子寒穿著軍裝,也戴著軍帽。
我摸了摸頭,軍帽還在,那這個帽子肯定就是金子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