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生病的是田家壩張知青家的閨女,叫小妮的,五六歲,到底是知青家的孩子,種好,跟我們這些山裡娃就是不一樣,白白淨淨,像洋娃娃一樣。我出生的第三年,也就是紅衛兵運動的晚期,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有一千七百萬城市青年趕到了農村去,這張知青就是其中一個。聽我爹說他是南京人,也不知道怎麼的,既沒有去新疆建設兵團,也沒有到雲南邊疆,反倒是來我們麻栗山插了隊。
張知青到底是城裡人,嘴滑手快,一來沒多久就把田家壩一枝花給追到了手,緊接著小妮就呱呱落地了,這孩子長得漂亮,人人都說以後肯定是一個大美人兒,張知青和他媳婦一枝花可疼了,寶貝得不行,我以前去田家壩的時候,總是跟羅大屌和龍根子去看那小妮子,說以後要能娶這麼白的一媳婦,值了。
帶著小妮過來的是張知青,連夜過來,直敲我家的門。
麻栗山地處十萬的大山深處,靠山吃山,基本上都是木質吊腳樓,這一頓猛敲,誰都睡不著了,我爹去開門,我也披著外衣跟著胖妞一起出來,瞧見張知青抱著全身無力、已經昏迷的小妮進了堂屋來,一臉驚慌,拉著我爹瞧病。我爹開診這麼久,經驗十足,摸摸那孩子蒼白的臉,燙得驚人,又把了一回脈,臉色便沉了下來,問:「咳嗽不?」
張知青都要哭了,搖頭,說不知道,我爹又問:「那發作之前,有沒有呼吸困難,打冷擺子?」
張知青依舊是搖頭,我爹就有些火了,一拍桌子,大聲罵道:「姓張的,我知道你在托關係回城,想扔下這娘倆兒,不過我告訴你,小妮畢竟是你的骨肉,不能因為你那點破事,就耽誤了孩子的性命!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孩子他娘呢?」我爹這連罵帶勸地一出口,張知青的眼淚水立刻就流出來了:「孩兒他娘,她、她瘋了……」
我爹一聽,立刻火冒三丈,揪起張知青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怎麼,是你弄得鬼麼?」
張知青猛搖頭,說:「陳醫師,你聽我說,這跟我沒關係,是因為幾天前我媳婦掉了孩子的事情……」我爹聽他這麼說,倒是想起來了,張知青他老婆今年又懷了一個娃,肚子鼓鼓的,還來他這裡看過,前些日子聽說那孩子做農活的時候滑了,聽說還是個男娃,挺可惜的。孩子很大了,這事情擱誰都不好受,一枝花想不開,這個也是正常的。
我爹想了想,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叫我去弄點冰涼的井水過來給小妮敷一敷,這孩子有點兒怪,腦門燙得很,像是發高燒,不過身子有發涼。
我去弄了一桶井水過來,擰乾毛巾給小妮擦臉,聽到張知青在跟我爹講起他老婆發瘋的事情。
張知青的老婆自然有名字,但是我那個時候也記不住,就知道是田家壩一枝花,美得很,山裡面好多少年郎都饞她,卻沒想到給張知青這個外來人給摘了。為這事兒張知青背地裡沒少被人罵,不過到了後來,上山下鄉的知青開始陸續回城,張知青就有些慌了,在城裡面待過的人,自然是不想一輩子留在農村,他和一枝花是事實婚姻,沒領證,於是就琢磨著先回城,到時候再把一枝花她娘倆兒弄回去。
他忙著這事,卻不想一枝花又懷上了,張知青鬼迷心竅,一心在弄回城的事情,整個人的精力都撲這事情上了,家裡面的活都扔給了身懷六甲的一枝花和年邁的岳父岳母做,結果一枝花因為勞累過度,就流產了。
流產之後,才曉得是個男娃,一枝花命大,身體沒多大事,留在屋裡休養,就是不說話。她不說話,張知青他岳丈就火了,為這事跟他鬧了兩回,每回都很凶。張知青他是從城裡來插隊的,就住在自己岳丈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心裡面更是難受,跟自家老婆說話呢,一枝花傷心過度,根本就沒有搭理他。
張知青心裡面苦悶,只有跟自家可愛的女兒說,小妮懂事,說的話像小大人一樣,給了他許多安慰。
那時候山裡的農村生活條件差,活計又重,醫療條件也不好,基本上都是靠我爹這種沒有經過正經考試的赤腳醫生,女人流產也屬正常,不過一枝花想留住自家男人,太想要一個男孩了,心中執念,所以才鬱鬱寡歡,悶得厲害。本來這件事情差不多就算是過去了,結果到了第七天的時候,張知青睡覺睡正迷糊,半夜裡突然聽到一聲幽幽的歌聲,在自己的耳朵邊輕輕地哼了起來:「阿寶阿寶樹上睡,下面有個野狼追,莫害怕啊莫害怕,媽媽就來了……」
《野狼追》是麻栗山的一首童謠,哄小孩兒睡覺的歌兒,本來是一首很簡單的搖籃曲,然而聽到了張知青的耳朵裡,卻是那麼的瘆人,聲音又尖又銳,而且還伴著一股嬰孩的嚶嚶哭聲,張知青渾身發冷,寒毛直豎,連忙爬起來,瞧見自己老婆一個人坐在床頭,抱著個枕頭,一邊拍,一邊哼歌。
自從小孩滑了之後,一枝花就沒有露過一絲笑容,說過一句話,然而現在她的臉上,竟然滿是發自內心的幸福微笑。
這場景看得張知青有點兒害怕起來,連忙拉住一枝花,喊道:「素素,素素,你怎麼了?」
一枝花見丈夫一臉驚恐地喊自己,連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認真地說道:「你小聲點,不要吵醒我們兒子。」張知青一聽這話,心想壞了,咱兒子七天前就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自家老婆日思夜想,把腦子想壞了?他是城裡人,想的也不多,只以為是神經衰弱了,跟一枝花解釋,誰知道一枝花臉一翻,瞪著眼罵道:「你這個鬼扯的,我兒子明明在我的肚子裡呢,你幹嘛咒他?難道你以為他不是你的種,是別人的?好嘛,我跟你這麼多年,清清白白,你竟然這麼想我?嗚嗚……」
一枝花在這裡哭鬧,張知青便頭大了,連忙爬下床來,去找隔壁的岳丈岳母商量。
他白天剛跟岳丈吵了一架,正慪氣呢,不過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找過去,正好他岳丈也找了過來。木房子隔音不強,他岳丈隱隱聽到一些,走進房間裡一瞧,卻見自家女兒抱著枕頭,不吵不鬧,正哼著兒歌呢。張知青他岳丈畢竟見識多一點,守在門口這裡商量,說這妮子莫不是相思成疾,驚走了魂咯?當時的場景十分詭異,幾個大人都慌了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講到後來,他岳母說要不然找個神婆看下吧。
農村人迷信,遇到事情都想找神婆神棍,不過那個時候破四舊不久,又鬧動亂,但凡有點名氣的都給游大街去了,只有那深山的苗寨子,才會有一兩個。
張知青岳母說自己娘家附近倒是有一個姓龍的神婆,不過太遠了,遠水救不了近渴,先等等再看。
這樣到了白天,一枝花仍然覺得自己肚子裡面有一個娃,是男的,還跟她說話呢,叫她媽媽。不過她前幾天病怏怏的,這會兒倒是精神了,也下了地,幹起家務麻利得很,一點不像是動了大氣的人。張知青不知道是喜是悲,也不敢走遠,就和自家小妮守著一枝花,地裡的活讓兩個老人去做。
到了黃昏的時候,一枝花突然又抱起了枕頭,說要給孩子餵奶,張知青苦笑不得,然而他伸過頭去,一看,卻是嚇得魂飛魄散。
第十六章嬰靈不散
一枝花自從流產之後,各種煩心事一齊湧上心頭,這兩口子夜裡關了煤油燈睡覺,相互不挨著,也沒有啥子心思弄那種事情,連摸都懶得摸,所以他這幾天都沒有瞧見自己媳婦衣服下面的身體,然而就在一枝花掀開衣襟餵奶的時候,他看到那白嫩嫩的胸脯上面,竟然有一個青黛色的牙印子,包裹著出奶的地方來。
一枝花流了孩子,整整七天,張知青都陪在身旁,就是怕她想不開,出了事,這些日子以來,一枝花根本就沒有出過房門,自然也不可能有野男人過來,而且就算是野男人,用嘴吸吮,只能是紅的,哪裡可能會出現這種青黛色,泛著油光的黑氣來呢?
張知青是城裡人,受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教育,從來不信牛鬼蛇神,第一反應只是過敏得病,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摸,結果被一枝花甩手打開,不滿地說道:「走開啊,別擋到孩子吃奶呢。」
一枝花臉色甜蜜,充滿了母親的慈祥,一切都是那麼的正常,反而顯得越發詭異,此刻天色已晚,太陽落山,張知青往後退兩步,突然感覺到一枝花的懷裡好像有一股黑氣,過了一會兒,那黑氣就化作了一個肥嘟嘟的大胖小子,臉青色,瞇著眼,無牙的嘴叼著自家媳婦的胸口,正吧嗒吧嗒地吸著奶呢。突然間,那嬰孩兒猛地睜開眼,深深地瞧了張知青一眼,裡面充滿的憤恨與怨毒,讓張知青感覺彷彿重錘砸到腦殼一樣,整個人就感覺嗡嗡嗡,腦漿都要炸出來。
張知青感覺世界都變得一片黑色,「登、登、登」往後連退了幾步,腳絆倒了門檻,直接摔出了房門去,後腦勺又磕到地板,咚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等他爬起來,再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那個嬰兒又變成了枕頭,而一枝花好像根本沒有瞧見自己一樣,抱著那枕頭自顧自地搖啊搖。
胸口那青黛色的牙印子,依舊還在。
張知青摸著自己後腦勺上鼓起的大包,心中的寒意一股一股地湧了上來,回過頭去,瞧見女兒小妮在樓梯角那兒看著自己,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他雖然很想要回城,但是卻還是愛著一枝花的,即便是再惶恐,也不敢離開,只是叫小妮去地裡把外婆外公叫回來,說家裡出事了。小妮很懂事,張知青一吩咐,就跑開了,沒多久就將在地裡幹活的外婆外公叫回來了,張知青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小妮她外婆進去看了一回自己的女兒,出了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開始罵了起來:「哎喲,素素啊,我這苦命的娃兒,到底是哪個纏著你嘛……」
大家這個時候都曉得,一枝花恐怕是被那個流產的嬰孩給纏住了身子了。按理說,人鬼殊途,鬼怕人,因為人身上的陽氣很壯,一般都是不會看到這種東西的,如果看到了,只能說明兩點,要麼就是當事人的身體太虛了,容易被邪物侵染,要麼就是那東西太厲害了,怨氣濃重。
總結下來,一家人都覺得兩者都有,一時間愁雲密佈。
張知青他岳丈雖生了個漂亮女兒,但是自己也是個沒主意的人,倒是他岳母,也就是小妮她外婆門路清楚,從米缸裡面弄了點新年的糯米,灑在門口,又去鄰家弄了點線香,扯開嗓子,足足罵了兩個鐘頭,回頭一看,一枝花還在那裡奶枕頭呢。她口乾舌燥,沒了法子,就過來跟張知青和自己老伴商量:「現如今也沒有法子了,素素是真的撞到了鬼,躲也躲不脫,我聽說龍家嶺陳醫師家那個二小子,是剛從五姑娘山回來的,學過道,要不然找他來看看?」
小妮她外公搖頭,說:「那熊孩子才十一二歲,開襠褲都沒有收兩年,哪裡得行?你盡聽王老二瞎說,要說真的厲害,聽說螺螄林往西,有一個生苗寨子,那裡有個蛇婆婆,倒是對這個有經驗,要不然我們還是找她?」
張知青他岳丈一說起「蛇婆婆」,大家都點了頭,說不錯,她要是肯出來,那就是沒有什麼事兒了。
說起「蛇婆婆」,她可真的是我們麻栗山的一個傳奇,據說是在五姑娘山過去有一個生苗寨子,蛇婆婆就住在那裡。她本來是沒有什麼名聲,抗戰的時候,有一夥日本勘測隊在日軍的護送下,進山勘查鐵礦,聽說那兒有一片品質很不錯的赤鐵礦,要是探察明白了,到時候日本人就會來這裡建礦,把山裡的所有人都抓去洞子裡挖礦。一時間人心惶惶,結果後來總共五十多人的勘測隊只回來了八個,哭著說山裡面有個老太婆,能操蛇,同伴都被蛇咬死了。
蛇婆婆一時間名聲大噪,後來日本人還想要進山實行報復,結果全國進行了戰略返攻,後來又投降了,一時間就擱置下來。
深山裡面的生苗子,是一夥很封閉、很獨立的人,聽說那些人喜怒無常,又會使弄那傳說中的蠱毒,所以很是讓人害怕,不過我們同根同源,他們也不會出來害我們,各自相安無事的過活著。蛇婆婆名聲大噪,後來生苗子出山來換鹽巴和布、鐵器的時候,又帶來了許多傳聞,更是如雷貫耳。
這樣的人物,也不是說請就能夠請的,不過老兩口膝下無子,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是殫精竭慮,想來想去,想起了龍家嶺的獵戶攆山狗,他經常跟深山裡面的生苗子打交道,或許能夠說得上話。
說做就做,老兩口連夜去龍家嶺找了攆山狗,求得他進山去找蛇婆婆,攆山狗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賣他這面子,不過還是答應第二天就進山。
回到家裡後,這一家人也都在愁眉苦臉,小妮她外婆看了一圈,指著小妮,對張知青說道:「這一家人裡面,我和你爹是老傢伙,半截黃土埋身,陽氣不旺,你呢,雖說是它爹,但是這些事情都得怪到你頭上來,它怨你,也不得行,只有小妮年紀小,娘胎帶著一股陽火,又是它的姐姐,應該不會害她,就讓小妮陪著素素吧?」
張知青不懂這些,岳母說是什麼,就是什麼,當天就讓小妮陪著一枝花睡,他不放心,就在地板上鋪了床蓆子。
為了要男娃,小妮懂事起就一直跟外公外婆睡,這會兒能跟母親睡,十分開心,躺在床上,不斷地跟一枝花講話。到底是自己肚子裡面掉下來的肉,小妮童稚的話語打動了一枝花,恢復了一些正常,跟小妮有說有笑的,沒多久就安然睡去。第二天無恙,第三天也是,張知青覺得沒有什麼事情了,放鬆下來,然而第三天夜裡,他上茅房回來,瞧見一枝花在放裡面大叫大鬧,把樓板跳得震天響,而小妮則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
講完這些,張知青一臉的淚水,他是想回城,但是卻根本沒有拋棄妻子的想法,只不過是想讓自己的妻兒過上更好的日子,這些天來他受到了好多白眼和誤解,最親的兩個人有都成了這樣子,叫他怎麼不傷心?我爹曉得了事情的經過,拍了拍張知青的肩膀,說小張,莫傷心,事情總會解決的,這麼說,你家小妮是中邪咯?
他低頭看去,瞧見原先暈迷不醒的小妮突然睜開了眼睛來,嘴角上面掛著一絲詭異的笑,用一種尖銳的聲音大聲喊道:「你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