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節
我盤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李道子揮斥方遒。
他動我靜,如此不知不覺竟然又過了一天,李道子整個人都沉靜在了符文構造的世界裡,而我也是被他這樣的手段給深深吸引了,覺得自己的境界似乎在這樣的旁觀中,又增長到了自己都不能覺察的層次之上去。
知道他筆落完畢,終於不再運行之時,我才猛然醒悟過來,李道子之所以叫我前來護法,並非是有多看重我的手段,更多的,則是想要最終教導我一場。
一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往外面流了下來。
李道子花完符文,沉默了良久,十分鐘、二十分鐘,又或者半個小時,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就瞧見李道子僵立在原地,身子佝僂著,雙腿屈膝,彷彿一頭雄鷹,蓄勢待發,準備騰飛而起的模樣,到了最後,他終於動了,從腰間摸出一把硃砂與黃豆,朝著前方的空處猛然一撒,緊接著輕輕一拍。
他這一掌,平緩地就彷彿是在撫摸情人的溫柔,然而氣場卻在一瞬間被炸開,那一應物件悉數嵌入了牆壁的符文之上,接著整個符陣彼此牽連起來,活靈活現,彷彿在這一刻就生生的活了過來,那平面的圖案一下子立體起來,一收一脹,就好像是在呼吸一樣。
隨著這符陣的運行,我感覺到神仙洞府之中的一切,居然和外界的氣場隔絕開來,逐漸地形成了一個自有的天地。
打一個比喻,就好像水裡的一個氣泡,在這一刻居然浮出了水面,除了氣泡與水面銜接的一個點之外,自己彷彿就獨立在這個世界上一般。
這個就是洞天福地的概念,沒想到那種古人為之瘋狂的地方,我這師叔祖竟然能夠通過一天的時間,將它給生生的弄出來。
真的是……符王之名,簡直就是讓世間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太強了!
我心中震撼莫名,而這個時候,李道子則走到了我的跟前來,平靜地說道:「這個地方,只能維持兩天時間,而它的作用則是屏蔽這個世界的意志,讓我們超脫於物外,不受監控,而明日夜間子時,我會在洞中點燃十二根法燭,每一根若是能夠安然燒過子時,便代表我能多活一年,如是全數亮著,我便還有一輪時光,但若是全數熄滅,我活不過次日。」
我拱手說道:「師叔祖,徒兒不才,一定會用性命確保蠟燭不滅,安然燒完!」
李道子搖頭笑道:「你倒真的有那麼好度過麼,這個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即便是我弄出這麼一個龜殼來,瞞過上天,但是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悟道雄奇如諸葛孔明者,最終也逆不過天意,病逝五丈原,我又能夠有多少期望呢?」
我堅定地說道:「師叔祖你是好人,這老天倘若一定要讓你故去,我就豁出性命,一定要逆天而為,反了他娘的!」
李道子看著我良久,然後對我說道:「志程,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你想必也知道自己的情況,我曾說過,你若是入魔,我親手了結你,不過現如今我命不久矣,已然不能兌現承諾了,不過你可以答應我,永遠不要墮入魔道麼?」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無比銳利,彷彿能夠刺穿我的內心,我迎著他的注視,認真地說道:「好!」
李道子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平靜地說道:「如此便好,我要去準備佈陣了,你且在旁看著!」
第三十一章心頭的魔
李道子回到了臨崖的那個房間去佈陣了,我跟隨著他來到原先他畫符煉丹的房間,只見缺口處霧氣濛濛。原先的一應景物都化作了黑暗,顯然他已然用大法力,將這地方給隔絕開來,屏蔽了上天的感知。
他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之中掏出了一大堆的東西來,有布幡、令旗、甘露碗、鎮壇木、法尺、法繩、三清鈴、魚子、圓磬、青玄印等等物件。
這些的每一件物品,他都擺放得各有玄機,讓人不敢妄動,每擺放一件,他的口中就是唸唸有詞,表情極為虔誠。
我曉得他口中所念誦的,並不是所謂的諸天神靈,而是那玄之又玄、卻又無所不在的自然之力,也就是整個世界本身的意志。
他是如此的專心致志。讓我忍不住心中的緊張。一遍又一遍地舔著嘴唇,期待著明天過後,這個老人依舊還在我的身旁,一如往日一般,在茅山宗的後山深居淺出,默默地注視著我,雖然我未必能夠見到他,但是知曉他還在這個世界上,還對我保留著一絲期待,我便已經心安了。
將一應法器佈置妥當。忙碌了一整天的老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疲倦之意,他沒有理會我,而是來到蒲團之上,盤腿而坐,默默入眠。
李道子休息了,我卻沒有一同歇下。而是走出了神仙洞府之中,站在五姑娘山的山頂之上,望著茫茫夜色,心中想著師父先前的欲言又止,到底在擔憂什麼呢,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會一直盯著我師叔祖。不希望他繼續活下去呢?
我在洞外坐了許久,那山風吹起林濤,蟲鳴幾近有無,整個世界一片寧靜,而我則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動,覺得這世間,或許並不是我們所見到的那麼複雜。
它其實很簡單,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簡簡單單地生存而已,只不過慾望讓一切變得複雜。
而此時此刻,我唯一的想法,即使讓我的這位李師叔祖一直活下去。
如果有誰想要阻止這一切,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就算是對方踏過我的屍體,也可能成功。
我自信滿滿。
在充滿了期待與擔憂的等待過程中,時間變得無比的緩慢,不過真正度過之後,卻是一轉眼的事情,很快就到了第三日的夜間時分,巡查過五姑娘山的我返回神仙洞府,與李道子對面而坐,此刻的他已然顯現出了尋常老人的疲態,臉上的老人斑發黃,雙眼開始變得渾濁了,無神地四處張望一番,接著瞧向了我。
他盯著我很久,突然談了一口氣,對我說道:「志程,你可知道,我遇見你的這三十多年以來,心中一直都處於反覆的煎熬之中?」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問道:「是因為我內心之中的魔頭麼?」
李道子盯著我的眼睛,然後說道:「對,是的,事實上最理智的方法,並不是將你養活,屢次救你,培養你,而是在你出生時將你給扼殺了去,這才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交代,不過我有時候又在想,這個世界上,未必非黑即白,它之所以如此豐富多彩,就是因為有一個東西,它叫做『人性』,我希望你的人性,能夠戰勝那魔頭的魔性,而讓一個無辜的生命,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平靜地過完這一生。」
我突然有些自暴自棄了,咬牙說道:「也許你真的錯了,如果當初你選擇了讓我悄無聲息地離去,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李道子感受到了我情緒裡面的悲慟,搖頭笑道:「不,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我一直反覆煎熬,但是到了現在,臨死之時,我的內心告訴我自己,我並沒有做錯,孩子,你是個好孩子;因為愛,你或許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秩序的守護者,而我,時代更替,還是留在歷史之中供人評論,比較好一些——我們不糾結這個問題了,志程,你知道你內心之中的那個魔頭,到底是誰麼?」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說道:「我的夢中,它面如牛首,背生雙翅,頭上有牛角或者龍角,麾下有八十一個兄弟,歷代道經佛典的記載中能夠與之對應者,唯有魔尊蚩尤……」
李道子點了點頭,肯定地回到道:「對,就是他,萬魔之尊、戰爭之主、九黎之君的蚩尤大帝,你心中的那個魔頭,是它在大千世界中無數的投影之一。」
他的話語驗證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慮,而聽到這話兒,我不由得一陣頭疼:「原來如此,這麼說,我若入魔,便是一個惡到了極點的魔頭咯?」
李道子搖頭說道:「也不是。在那個蠻荒混亂的年代,魔物橫行、百靈爭鋒,蚩尤崛起海濱邊陲之地,征服九黎、建立法度、煉製金屬、開啟民智,將人族在百靈之地領出,建立文明,說是聖人也不為過;不過歷史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成王敗寇,它最終被黃帝打敗,於是這世間的法度則被篡改,所謂的天道也成了勝利者的工具,它便成了魔,也對這世間的一切充滿仇恨,但是你若說它有多惡,其實並不準確——它也不過是一個不甘的失敗者而已。」
我明白了,所謂的世界憎惡,所謂的十八劫,不過是這個被勝利者改造過的天道,對於一個失敗者的懲罰而已,不過即便如此,到了如今這個年代,倘若是讓心懷仇恨的蚩尤投影重返世間,終究不是一件好事。
李道子是希望我用偉大的人性,來降服我心頭的魔,而依助這樣的力量,來守護這世間我們內心任何的秩序。
我明白了一切,然而卻不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如何,也不曉得李道子以及所有人為我所做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儘管這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沉重的壓力,但是我卻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恐懼和迷惘。
李道子瞧見我的表情,卻灑脫一笑,對我說道:「你心中有底,一切皆好;至於現在,還是來將事情做完吧,我若死了,世間一切事情,與我無關,這幾日我不斷地回憶自己的一生,覺得其實也算是圓滿,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見他一面……」
我問道:「誰?」
李道子搖頭,然後起身而立,來到了石室缺口處,平靜地說道:「一位故人而已,當年曾經有過約定,只不過它或許忘記了;也罷,時辰不早,開始吧。」
他說罷,從行囊之中掏出一整套的華麗道袍,給自己穿上,接著手往前伸,微微一抹,從半空中掏出了十二根細長的白色蠟燭來,擺在了法陣的中心處,圍成一圈之後,他右手手指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那些蠟燭在瞬間就燃了起來,十二朵小火苗不停地翻動,充斥著生的氣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總感覺這些火苗彷彿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性一般,擔憂不已。
相比我的心驚膽戰,李道子卻顯得豁達許多,躺在了蠟燭圍成的圈中,平靜地說道:「好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畢了,我這一去,或者生,或者死,皆隨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