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有多個起火點?」葛山還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已經隱隱覺得不安。
邢瑞安鄭重點頭稱是:「尋常意外事故造成的火災,大多只有一個起火源;即便像今天這樣的特殊事件,如果是被樓上的爆炸和火災波及,我們應該能發現一個主要的起火點,但這地上明顯有多個起火點,而且這些V字形沒有規律地遍佈整個地面和操作台、冰箱等物品上面,揭示一個很大的可能——地上遍佈起火點。」
「地面遍佈起火點很常見的一種原因,就是地上被鋪了助燃品,比如汽油、酒精等。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健康,但這個時候如果你使勁用鼻子嗅嗅,還可以聞到油的味道,不那麼強烈,有一絲絲柴油的味道,具體要有樣品化驗了才知道,或者叫我們大隊的警犬來,它們可以辨識出各種汽油間極細微的差別。」
葛山越聽越覺得不妙,他深吸一口氣,立刻引發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看來僅用嗅覺的確不是最可靠的鑒定方法。他問:「你是說,有人在地上澆了油,是縱火!」同時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整個挾持人質和警方對峙的事件葛山都在場,親眼目睹,爆炸和火情都起於二樓,莫非劫匪已經事先在廚房澆了助燃的油,後來又在二樓爆炸後下來點火?這基本上算是唯一解釋,卻幾乎不可能發生。爆炸後,火起後,劫匪也是凡人,逃生和躲避警方的本能會成為主導,不會再迂迴到樓下廚房點火。更何況,樓已經在燃燒,何必多此一舉?
邢瑞安已經開始蹲在地上用手電照著,一寸寸尋找,說:「如果真有人事先澆油,大火之後找到真正的大量油跡幾乎不可能,但仔細找,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在犄角旮旯保留下來的油,比如地板縫、牆角裂口什麼的。」
可是葛山知道,這是一個新近裝修好的廚房,要找到能攢下油的裂縫還真不容易——地面上並非沒有縫隙,但都是爆炸或大火中墜落的鍋盆敲砸所致,那時候地面上的油估計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新裝修的廚房。保留下來的油。新裝修的,廚房!
葛山心頭一動,繼續環顧這顯然加蓋過的足有七十平米的廚房(通常巴克樓的廚房,即便最奢華的也不到三十平米),目光落在東北角一個巨大的水槽上。廚房裡還有兩個普通大小的水槽,但他關注的這個大水槽位置略低,槽底離地面半米不到,體積在尋常水槽兩倍以上,可以想像是用來洗大量蔬菜用的。他走過去,水槽底下的地面上有一小堆灰燼,附近一根金屬棍,大概前身是一把笤帚或拖把。他蹲身,拂去那堆黑灰,興奮地叫了聲:「老邢!」
地面上現出一個下水口,燒黑的金屬濾蓋仍在。
邢瑞安沒有應聲,葛山這才發現自己一著急,防塵面具都沒摘就叫出了聲。他摘下面具,又叫了聲。這次,邢瑞安聞聲趕來,用手電向下水口照去,透過濾網,赫然可見液體。「你可找到寶了!」邢瑞安的聲音也透出興奮,「就現在粗粗一看,基本上可以確定,浮在上面的那層是油!」葛山站起身,掏出手機,走到廚房的後門,撥通巴渝生的手機。「大巴,你們的筆錄更不好做了——情況更複雜了,廚房的火,是縱火。」
案發後2小時2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醫院急診ICU孫元虎痛得醒了過來,哼哼了幾聲,又痛得昏睡了過去。
他依稀記得醫生告訴自己和一個來問消息的警察——也許只是告訴警察一個人,他全身20%的深二度燒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20%?他怎麼覺得全身120%都在灼痛、都在流膿、都在膨脹呢?父母可以作證,他從小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大概這是為什麼今天被燒成這樣吧!他一直調皮,他爬牆摔斷過胳膊,踢球踢斷過腿,打架打斷過鼻樑,下河游泳嗆水背過氣,但哪次傷痛,都沒有今天燒傷後那麼難受。
這完全不是人受的罪!
他在昏睡中,依稀感覺床邊人來人往,有人輕聲說,廚房的那把火最大;他在昏睡中,彷彿重回瀟湘,鼻子裡聞到的還是一股強烈的柴油味。
哪兒來的柴油味?想起來了,他在燃燒,煙火中衝過來的消防隊員,滅火器的泡沫噴來,大鉗子夾斷了手銬,他騰雲駕霧——他被消防隊員背起來,下樓梯。耳中有人喊:「廚房著火了!」
怎麼會?火不是燒在二樓嗎?主宴廳包間,有錢人推杯換盞的地方,藏污納垢的地方。廚房是聖地,是他和李老師的根據地。(謝一彬不算,那小子的心思本來就不在學廚上。)柴油味,他鼻子裡滿滿的都是柴油味。他的鼻樑雖然斷過,但鼻子很靈,連李萬祥都誇過,說是個做大廚的鼻子。
昏睡中他還記得,是自己抱著那個十公升的鐵桶,裝滿了柴油,一口氣從送貨車後面抱進廚房的儲藏室。他還問過李萬祥,要柴油幹嘛?謝一彬在一旁冷笑搭腔:不知道吧,虎皮,這裡有一個灶是煤氣和柴油兩用的,萬一煤氣停了,就上柴油。所以柴油是後備燃料。
孫元虎不喜歡謝一彬的陰陽怪氣,有時候恨不得跟他干一架,但說到底這個人並不壞,所以只好不跟他一般見識。真無奈,通常都是別人不跟他孫元虎一般見識,如今碰到個更令人頭大的。
柴油味,熊熊烈火,烈火燒身。火辣辣,痛!
他再次被痛醒,醒後想起當時還聞到了菜油味。菜油味和柴油味差別巨大,遠沒有柴油味那麼刺鼻。他想起來小水池下的那個二十公升的菜油桶也是自己抱進來的。
渾身一陣哆嗦,他忽然醒悟,是自己將廚房大火的所有燃料抱進廚房,沒有他,就沒有大火,就不會有如今必然被燒焦的廚房,令人心痛。他再次痛得昏睡過去。迷夢中,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他床前,低頭看著他,像死神在訪問死者。你是誰?別管我是誰。警察找你談過話了嗎?沒有,他們看得出我沒法回答問題。如果找到你,知道怎麼回答問題嗎?是我抱的油,柴油、菜油燒了廚房。你在胡說什麼?我說的是實話。那你就不能說實話。
戴世永
去瀟湘赴宴前,戴世永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功課,充分準備,細心謀劃,以求順利地實施他的計劃。他知道,這樣的難得的機會稍縱即逝,完美的搶劫必須一擊功成。
在他們這個搞能源進口生意的小圈子裡,「搶劫」是對搶下國內能源大鱷一碗飯的戲稱。近兩年,這樣的「劫案」頻頻。比如煤炭,國內煤礦的產品質量一般,價錢不菲,而進口煤質量高一籌,價錢也不貴,於是一個簡單的競爭局面形成,很快就演變到白熱化。
戴向陽是傳統能源大鱷的代表之一,做自己的小煤礦起家,一直做到大集團,偏偏他又是大佬中最有頭腦的一個,已經看出和進口能源血拼的結果,最好的結局也只是兩敗俱傷,可能性更大的還是倉惶敗逃,所以他開始嘗試走無間道,向戴世永這樣的晚輩和異己拋出橄欖枝,通過鄢衛平,答應和戴世永在新開張的瀟湘一聚,甚至叫上瀟湘的另外一位合夥人梁小彤,一起「認識認識」。
這對戴世永來說,是一箭雙鵰。
梁小彤本人雖然只是個意志和能力都有限的富二代,畢竟他老爺子梁軍的風行集團搞的也是能源生意,而集團遲早要由梁小彤繼承,認識一下,可以埋下未來友好合作的種子。
所謂「午飯」,從上午10點半就開始了,先是喝茶,稍後推杯換盞,喝酒。和梁小彤同席聊了一陣,戴世永才發現這位「二老闆」比自己預計得更弱,這傢伙對席間提及的無限商機毫無興趣,幾乎要睡著了,三番五次地以去會所的東西二樓「照顧一下新會員」的借口離席,多半是下樓去和那個美女迎賓小姐調情。
當然,戴世永自己也不得不離席數回,皮包裡的手機叫過幾次,都是生意相關的電話,新客戶咨詢、資金轉賬和港口貨運方面交涉等等。他是個初創公司,雖然已成功做成了幾筆生意,但目前規模還不大,有幾個幫手,關鍵的一些問題,還要他親自解決。
戴世永是那種有他在,你就絕不用擔心冷場的人。每次接完電話,他都會回到座位上,手機扔回皮包裡,問:「叔,咱說到哪兒了?」
和戴向陽是同鄉遠房親的那層關係,戴世永早就在「功課」裡學到了。他沒有一上來就捅破這層紙,而是靠他天然的秦中口音,讓戴向陽自己發現,這樣更自然,更不會顯得他太有心機。他真的談不上有心機,只是比較敬業,比較熱衷做生意。
第三章
關於如何同鑫遠集團合作,雙方互利互惠,戴世永也提前想過。細節雖然很多,但總體思路很簡單:以鑫遠集團的強大資金實力,可以通過自己國外資源關係,大量購買廉價的進口能源,煤炭、石油,甚至有色金屬都可以,然後加價轉手給鑫遠多年來積累下的龐大客戶群;鑫遠集團的客戶也可以因此享受相對廉價的能源產品,繼續得到鑫遠的客服;戴世永的角色不變,還是買辦,抽很小的頭就可以,因為經手的量大,抽小頭就能吃飽。三贏。
鄢衛平好奇地問,小戴你年紀輕輕,怎麼認識並聯繫上那些國外客戶?戴世永說,英語和互聯網。他很小就開始跟著一位跑單幫的師傅搞中藥材推銷,後來在一家小公司裡打雜,那公司就是最初做能源進口的先驅之一。
戴向陽笑問:「你偷學?」
戴世永也笑說:「是啊,我這輩子唯一偷過的,就是偷學。我的確會觀察他們是怎麼找客戶,怎麼跟人談,怎麼入關、接船,等等。最初他們說什麼我都聽不懂,因為他們說英語。」他說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專心自學英語。他從來沒上過大學,沒有口音好的老師輔導,所以至今說出來的英語,都帶著一種他自嘲為「秦腔」的口音。
眾人大笑。
唯獨沒笑的是梁小彤,他拿著手機在看微信,錯過了剛才的對話。
大概覺得這陣勢有些尷尬,梁小彤再次起身,說午飯時間已進入關鍵階段,他再去一次東西樓,做些「會員推薦」的工作,也不知他是在說「向未來會員推薦瀟湘」,還是在說「推薦一些食客成為會員,加入會所」。不清不楚。沒辦法,誰讓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可愛的八零後呢。
梁小彤離開後不久,戴世永的肚子裡忽然一陣鬧騰,明顯提醒自己要大解。他覺得立刻就走不好,怕席上人少冷場,想等梁小彤回來再說,但撐了一陣,實在抗不過自然生理規律,只好向戴向陽和鄢衛平告辭。
主宴廳裡自帶了一個小洗手間,但戴世永要解的是大號,而且他有預感是那種排山倒海般有「氣場」有「味道」的大號,所以他很識相地選擇去二樓走廊盡頭的廁所方便。
二樓除了主宴廳外還有一間小屋,早先那美麗的迎賓小姐介紹過,是一間休息室,和瀟湘會所裡別的屋子一樣,也有個名字,叫「如夢令」。休息室再往裡就是衛生間。戴世永進入衛生間後立刻鎖上門,坐上馬桶,以下省去多少字……
這麼說吧,如果真要描述之後廁所裡的情況,可以用「正如他所料」來概括。他還坐在馬桶上的時候,聽見了一聲槍響。他隨後知道,自己只是誤認為槍響,因為一連串鞭炮響過後,那第一聲響好像也只是鞭炮響而已。他結束了大號,整理好衣褲,洗手。然後他聽見了一聲吆喝:「都不要動!」標準的普通話。似乎正是從主宴廳方向傳來。「啊」的一聲尖叫,估計是主宴廳裡的那位女服務員,一個很安靜、做事很貼切的女孩子。
接下來又有些大呼小叫,他聽不清,又不敢打開廁所門去探頭探腦。
他只能一個人安靜卻心跳加劇地猜測。
遇到劫匪了!
以前跟著那位賣藥師傅跑單幫的時候,兩個人在內地被搶劫過幾回,記得第一次在那個破舊大巴上被挨個兒搜身的時候,他的小心臟都差點兒被搜走;後來兩次,他明顯鎮定了許多,心跳仍然加快,但已經是在健康活潑的範圍。他的小經驗很簡單,對待搶劫,一定要畏縮,一定有問必答,一定傾囊而出,一定視而不見。
一定要報警。
該死,手機放在皮包裡了!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