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這都要怪該死的智能手機。
想當初,手機盈盈一握、只能通話發短信的年代,他也和大多數小伙子一樣,把手機塞在褲子口袋裡。但如今的智能手機,功能越來越強,屏幕越來越大,雖然仍能放入褲兜,但他是個四處奔波的人,僅去年他就丟過兩台(手機從褲兜滑出來),摔壞過一台(手機從褲兜裡蹦出來),所以他開始背一個方方正正的皮質郵差包,手機放在包裡,雖然拿起來麻煩些,但怎麼都比三天兩頭換手機方便實惠。
他連敲了幾下腦袋,後悔不已,如果此刻帶著手機,報警,就算談不上是英雄作為,至少是為解決危機做出了貢獻。但現在呢,只能靜坐在臭味中暗暗禱告劫匪不要過來搜索,也不要內急。
你說,真正專業的劫匪,搶劫前是不是都要解決好上廁所這樣的大事?是不是要特別注意別喝太多的茶和咖啡以免尿急,別去吃生魚生蠔和爆辣食品以免胃腸道蠕動陡然加快?
不知多久過去,反正他沒顧上看時間。他可以隱隱聽見腳步上下走動樓梯,甚至有比尋常走路更劇烈的響動。或許是禱告生效,居然還沒有人到廁所來視察。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向走廊深處走來。其實熟知巴克樓結構的人都知道,由於整體面積、尤其樓體寬度的局限,所謂的「走廊」,通常不過三五米,所以「走廊深處」也遠非深不可測。走廊的深處就是衛生間。「呀」一聲,斜對面的一扇門開了。戴世永憑著記憶和聲音傳來的方向判斷,那正是叫做「如夢令」的休息室。難道劫匪幹活兒干累了,百忙之中還來打個盹兒?他一陣緊張——劫匪進那屋子當然不是去休息,而是在徹底搜查,怕漏了人。所以,他藏身的這有著濃郁氣息的避風港,一定是劫匪搜查的下一站。錢包、手機和車鑰匙,都在主宴廳包間的皮包裡。來人如果揪出自己……只能把手錶給他了,三年新的,山寨歐米茄,牌子雖然假,走時准,您湊合用吧。
奇怪的是,幾分鐘過去,沒有人來。
就當他漸漸放下高懸的心,認為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廁所門被一腳踹開了。
如果他早知道來人端著一柄自動步槍,恐怕不會本能地向前一撲,幾乎將那劫匪撲倒。那劫匪顯然在踹門的時候就做好了裡面有人的準備,立刻側身躲閃,戴世永的雙手只是輕微蹭到了來人的黑色搶劫制服,基本上是撲空了,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來人揮起槍托在他背後一砸,一陣裂心般的疼痛後,他趴倒在地上。
劫匪沒有絲毫鬆懈,一腳踩在他後脖領附近,酸痛、呼吸艱難,他這個時候還沒有看見劫匪手裡的槍,繼續憑著本能在反抗,抬起雙手想去掰開踩住他的腳。劫匪歎口氣,頭彷彿在憐憫他的徒勞和即將發生的慘案,抓起他的左臂向上向外猛地一拽,一陣鑽心、繼而鑽腦的疼痛,戴世永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不再接受自己的支配。
他脫臼了。
「好了,你已經向我證明了,你不是吃素的,對不對?不但你拉的屎臭到頂點,你還敢對著自動步槍還手,你厲害,我叫你『葷哥』好不好?」
戴世永被來人連拖帶拽地帶回了主宴廳。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心虛」,他似乎看見宴廳裡所有人質臉上的神情都由期許轉為失望。
後來他才想起來,當時大多數人質都是面對牆蹲坐,所以肯定是他先入為主。
我懷念你,非智能手機。
案發後2小時30分左右,「瀟湘會所搶劫案」臨時辦案中心「你前後一共見到了幾名歹徒?」姜明問。
「兩個。一個早先就在主宴廳裡看守著一群人質,另一個就是把我胳膊打脫臼的基友。」戴世永認真想後說。
「基友?」
「哦,呵呵,」戴世永笑笑,「開個玩笑,兩個男的在衛生間折騰,不是基友嘛。」
姜明想說:「你正經一點!」但看到他綁著吊帶的胳膊,忍住了指責。從戴世永剛才的陳述,顯然他是個說話比較隨便風趣的人,不像謝一彬那樣存心找茬存心彆扭,太認真也沒有必要。
巴渝生問:「你進主宴廳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瀟湘主樓的大廚?」
戴世永想了想說:「我主要注意到兩個人,兩個穿制服的人,一個大個兒,穿保安制服,坐在牆腳渾身像在打擺子,腿上一片血跡,也沒包紮,我說:『你們搶劫歸搶劫,應該有點人性,給傷員包紮一下。』結果又被那基友踹了一腳。最後,還把我和那保安用手銬鎖在一起,我的右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左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右手,還和那位前台小姐銬在一起。這些人搞後勤、採購和物流應該不錯,挺會高效利用資源的。」
「還有一個人,上了點年紀,穿著一身白衣白褲,廚師制服,他蜷在地上,一動不動,乍一看跟死了一樣,兩個手都戴著手銬,是你們說的大廚嗎?旁邊還有兩個穿白衣白褲的,一個比一個年輕,肯定不會是大廚。」
巴渝生說:「好,請你繼續說。」
「然後,他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在桌上挑挑揀揀,挑了一個手機,讓一個服務生打電話報警。我當時心裡想:哇,今天是不是遇見兩個從安定醫院逃出來的病人啊?哪有劫匪主動報警的?不過,我立刻覺得這個想法很幼稚,我顯然沒有犯罪經驗——這兩個劫匪報警,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為了造成一個人質危機,然後向政府敲竹槓,提條件,電影裡不是經常有嗎?」
「再往後,等警車呼啦呼啦地開來了,大喇叭也開始勸降了,他們又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讓梁小彤發短信給警察,短信內容我沒看到,但聽到他們提到『談判』。可是,說談判他們也沒談,一屋子的人都在乾等,也不知道在等啥,直到後來才明白,他們在等一個叫那蘭的女同學。」
姜明說:「你談談那蘭和他們談判的內容,他們打算提什麼樣的條件?」
「這個真的不知道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面牆蹲著,後面宴廳裡發生什麼事都靠偷看,一旦被發現還會挨一腳。不過我可以聽見那蘭在勸他們放棄投降,說一定會努力給他們加分,還問他們有什麼條件,她可以代為傳達。一個匪徒說:『我們其實什麼都不要,或者說,我們要的東西,就怕哪兒都得不到,所以才會鋌而走險。』那蘭沒話說了。真不能怪她,我也聽得雲裡霧裡的。後來,其中的一個匪徒,那個打傷我的傢伙,帶點南方口音的,領著那蘭到主宴廳的小包間裡,壓低了聲音談話,說什麼誰也聽不清。」戴世永低下頭,渾身抽搐了一下。
「你怎麼了?」巴渝生問。
「沒什麼,沒什麼。」戴世永深吸一口氣,又長吐一口氣。「好吧,我實話說,有情況,我是想到之後發生的那一切,心有些慌亂。」
三個警官都沒做聲,沒有追問,他們在給前三位人質做筆錄的時候,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們講到最後那一刻,引起爆炸和大火的那一刻,都呈現出遠未平息的震驚和惶恐。顯然,那一幕不堪回首,那一聲爆炸是所有在場者的集體瀕死體驗。戴世永雖然口若懸河、玩笑連篇,講到那最後暴力驚悚的一幕,仍不能平靜超脫地回顧。
「戴向陽……他要自殺。」戴世永又深吸了一口氣,「還要拉著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去死。」
詢問室裡再次沉默。
然後繼續戴世永的獨白:「你們一定想,我這個人很刻薄,對不對?對一個死去的無辜受害者、對一個我口口聲聲喊『叔』的傢伙,下這樣的論斷,毫無證據……他為什麼會死,我為什麼說他是自殺?其實你們仔細想想,說不定也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早些時候我和他在宴席上聊天談業務、可能的合作項目等等這些生意場上免不了的話題,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我承認,我有察言觀色的優缺點,這個我理直氣壯,因為察言觀色……你們知道察言觀色的言,可以是顏色的顏,也可以是語言的言吧?不管哪個yan,在我這裡都貼切,察言觀色是搞銷售的基本功之母,很多時候,一筆生意是否談成功,關鍵就在銷售者察言觀色的能力,對時機的把握……」
姜明有些不耐,打斷道:「戴先生……」
「抱歉,我扯得遠了點,我想說的是,因為那頓飯的目標就是要鎖定和鑫遠集團的合作,贏得戴向陽的信任和賞識,所以我一直格外仔細地觀察戴向陽,看他的面部表情和眼神,聽他說話的態度,揣測他對未來合作的興趣,結果呢,你們猜猜,我看到了什麼?」
巴渝生說:「我們時間比較緊,也希望能盡快結束,讓你多得到一些休息,你就直說吧。」
「好。」無論怎樣對戴世永察言觀色,他沒有顯露一點不悅。「我看出了疲憊,這是正常的,集團老總,不疲憊那就是不敬業;還看出了對我那些業務介紹的興趣,這也正常,我對自己的嘴皮子功夫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但看出最多的,是一種木然,一種對生活、工作、眼前的美酒佳餚的冷淡,彷彿這些東西真的都是浮雲。他眼睛裡甚至有種悲哀,好像他預感到這一切都會在半個小時後灰飛煙滅。」
「這個……我相信你的觀察力很敏銳,但僅僅靠眼神和臉色,很難作為……」巴渝生不知該怎樣打消他積極的想像力。
「是,這些不能作為證據,但還有他的說話。我剛才不是說他對我們今後的合作很感興趣嗎?他會在自己的會所開張第一天抽時間『接見』我這樣一個小商販,正是表明他的確感興趣。可是他談到將來,不止一次說『衛平會將鑫遠』怎麼樣怎麼樣……鄢衛平是他侄女婿,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或者說『我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不過衛平和鑫遠』如何如何。乍一聽,好像只是在暗示鄢衛平是鑫遠集團的接班人,這個其實誰都知道,但稍微仔細想一下,為什麼會等不到那一天?為什麼要將自己和鑫遠集團割裂開?我當時絕對沒有任何深入的想法,但結合了他後來的行為,很明顯他是在暗示自己將不久人世,他在餐桌上談業務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尋死的打算,他原先的打算是什麼大概誰也不會知道,只不過今天這突發的搶劫事件,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
三位警官不置可否,姜明問:「那你具體描述一下,戴向陽做了些什麼。」
戴世永喝了口水,彷彿陷入沉思,說:「從哪兒講起呢……有一個劫匪和那蘭在小包間裡談判,」他仰頭望著天花板,顯然在努力回憶,「談了不知多久。我面對牆蹲著,因為脫臼了,肩關節痛得我感覺自己半死不活的,突然背後一陣混亂,愣把我吵清醒了——嘩啦一聲,宴廳裡的一扇玻璃窗粉碎,不被吵醒倒奇怪了。我回頭看的時候,戴向陽和鄢衛平已經向另一個劫匪撲過去,先撲了幾下被他躲過去,最終還是把他撲倒了。當時宴廳裡亂了去了,所有人都在呼叫,我聽見戴向陽在叫——這是我為什麼說他想自殺——『你他媽的不是有槍嗎?你怎麼不開槍呀?有種你打死老子!』」
巴渝生忍不住和姜明互視: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在你繼續講下去之前,我只很快地插問一句,假設你關於戴向陽自殺傾向的判斷正確,在劫案發生之前你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字裡行間,他有沒有暗示為什麼想輕生?」巴渝生記得那蘭在一次為市局做咨詢的時候曾提到過,任何有自殺意圖的人,都會有前兆,都會暗示、甚至挑明那些令自己憤懣想不開的原因,至於身邊的人是否有足夠的洞察力觀測到前兆,那就是另當別論。戴世永既然在回想中感覺到了戴向陽的自殺意圖,是否能進一步發掘令戴向陽放棄生命的緣由?
戴世永摸著從肩頭垂下的吊帶,想了一陣,搖頭說:「戴向陽這個人,和我太不一樣了,大概真的是薑還是老的辣,他不像我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不過腦子就流出來了。你看我和他聊了一個小時,我把祖宗三代的底都翻出來了,他卻很少講自己的事,不講自己的發家史,不談家庭成員,更不會講自己的心理問題。」
巴渝生說:「既然講到心理問題……下面這個問題,需要你的回顧,但會是很艱難的回顧,希望你能有心理準備。請你談談你看見的爆炸場景。」
前面幾個筆錄對像講到爆炸時,都表現出一定的含混性,沒有人主動具體描述那一致命的場面。巴渝生完全理解,覺得無可厚非。目睹爆炸瞬間的人被動地得到了一個永難抹去的噩夢,一個會糾纏他們一生一世的恐怖畫面。爆炸發生後不過一兩個小時,倖存者們自然想將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徹底從大腦皮層上刪去,怎會有人願意再次憑記憶勾畫那血腥場景呢?
最有可能幫助我們的,只有這個口若懸河、無遮無擋的青年商人。戴世永低下頭不作聲,好一陣後才抬起頭問:「非要談……那個嗎?」「對我們瞭解案情很重要……要不,我們問幾個問題,你盡量回答,好不好?」巴渝生問。戴世永點頭說:「這樣……好一點。」「爆炸時,和爆炸後,你有沒有機會看清傷亡的情況。」巴渝生問。戴世永再次深吸氣,頭飛快地高頻晃動了幾下,再吐出那口氣,說:「血肉橫飛。」臉上的血色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十餘秒鐘的沉默後,姜明問:「能不能再具體一點,死亡和受傷的情況,多少人傷亡,都有誰傷亡?」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