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他不知道在我身邊默默的站了多長時間,這是個沉穩如山的人,喜怒不形於色,看到我醒來,他沒有責怪,也沒有怒意,沉吟了片刻,道:"你放過她吧。"
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微微發昏的眼睛詢問似的望著苗不異。
"她跟著你,總是會被拖累的。"苗不異道:"為了這些,我專門請人替她推演過,她性子倔強,一意孤行,誰的話都不肯聽,還在走過去的老路。走這條路,對她沒有任何好處,你不要再見她,放過她吧。"
我不置可否,無形中,苗玉在我心裡,已經變成了一道烙印,不管是誰,要強行抹去這道烙印,就好像從我的生命力硬生生的奪去了什麼,我難以承受這種失去。
"你知道你現在的狀況嗎?很不好。"苗不異知道我說不出話,也看得出我的猶豫,他接口道:"我知道七門有續命圖,但是續命圖只能用一次,用了續命圖,以後再有什麼事,你還能用什麼?"
說著,苗不異從懷裡取出一塊羊脂一樣的玉,他把玉舉到我的臉前。這是一塊古玉,帶著瑩潤的光澤。古玉質美,但是不能和鏡子一樣那麼光滑,只能微微映照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透過這塊古玉,我看到自己的臉的輪廓,那一刻,我終於知道自己之前感覺到的那團沉沉的死氣從何而來。
我的臉被一片黑漆漆的氣籠罩住了,這股氣用肉眼看不到,但是在古玉中折射的一清二楚。這是真正的死氣,一個人一旦被死氣完全包裹,那麼離死就只有一步之遙。當我看到玉中折射出來的那一團黑氣時,尾巴骨上好像微微動了動,嵌在骨頭裡的那顆銀球好像卡的裂開了,裡面的蟲子一陣掙扎,接著就悄無聲息,不知道是跑走了,還是死在了銀球裡。
匡當......
房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了,苗玉臉色蒼白,定定的站在門外,她的傷只是皮肉傷,強撐著跑到這裡,不等苗不異說話,苗玉跨過門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央求道:"阿爸,你救救他好不好?你救救他......"
"你現在的身份不同了,你是九黎的罪人!好好呆在自己的房裡!不要亂跑!"苗不異板著臉,想把苗玉的手甩開。
"阿爸,求求你,我求求你......"苗玉死死的抓住苗不異的袖子,不肯鬆手,她噗通一下跪在苗不異面前,道:"我以後聽你的話,只求你救救他,阿爸,你救救他好嗎?"
苗玉的臉色和一張白紙一樣,跪在地上哭著央求,苗不異板著的臉開始鬆動,這是他的女兒,捧在手心養了這麼多年,想要狠心也狠不下來。他開始小聲的勸,但是他不答應,苗玉就不起身,兩個人僵持在原地。
"癡兒......"苗不異歎了口氣,苗玉拽著他的袖子,淚汪汪的望著他,苗不異不忍看自己女兒,把臉轉到一邊,苗玉求的急了,見苗不異始終不肯開口,急怒攻心,本來身子就虛,一急之下,身子靠著苗不異的腿,軟塌塌的倒了下去。苗不異性子沉穩,然而一見苗玉這樣硬生生的昏了過去,心急火燎的就趕緊把她抱了起來。
我躺在床榻上,看著這一幕,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這不知道是我人生中第幾次品嚐到無奈的滋味,無奈到了極點。我對死亡沒有太大的恐懼,但是這種生離死別一樣的慘景,卻讓我痛不欲生。我望著苗不異抱起苗玉,走出了房門,前額的傷口卡嚓一聲,像是又裂開了一些,劇痛難忍,我的牙齒咬的格格作響,就覺得現在活著,其實比死了更難受。
我不知道一個人躺在這裡熬了多久,眼前一陣清晰,一陣模糊。過了很長時間,苗不異走回屋子,他的臉色比之前有了一些變化,說不出的變化,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和想法,就覺得自己心裡忐忑不安。
"你危在旦夕,除了我們九黎,能救你的人,真的不多了,你要自重。一個人,只有一條命,那是最珍貴的東西。"苗不異道:"你要記住,你的命,是阿玉換來的。"
我心裡猛然一驚,苗不異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想說什麼?事情關係到苗玉,我心裡的忐忑更甚,但是不容我再表示什麼,苗不異揮揮手,門外的兩個苗人走進來,合力把我從床上抬起,然後一路走向雷家的中院。那種以前的大院子,一般都是三進,中院住人,還栽著一些花草。苗人抬著我,走到一叢花草後頭,花草後面有一個一米多高的小石頭屋子,屋子顯然是用大石塊臨時壘起來的。石頭屋子掛著一把鎖,靠門的地方,縮著一個老的快要死掉的老苗人。
苗不異跟老苗人說了兩句話,他們用九黎的苗話交談,我聽不懂。老苗人聽完苗不異的話,一直在搖頭,苗不異費了很多口舌,最後,老苗人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從腰裡拿下一把鑰匙,遞給苗不異,自己轉身慢慢走了。
這把鑰匙,是打開小屋那把鎖的。苗不異用鑰匙把鎖打開,一直到拉開小屋的門的時候,我才隱約看見,屋裡面只有一口井,那應該是平時雷家取水的水井,但是被石頭屋子給罩在裡面。苗不異親自動手,拉動井口的一條繩子,很快,一個沉在井裡的東西,被他拉了上來。
那好像是一顆銅球,鏤空的銅球,球體外面長滿了銅銹,嘩啦嘩啦的朝下滴水,銅球上佈滿了鏤空花紋。
"除了你們七門的續命圖,現在只有這東西能救你。"苗不異讓人把我放下,他拎著銅球走到我身邊,輕輕抹掉銅球上的水漬和銹跡,道:"沒有它,你難逃一死。"
說著話,苗不異掏出一團像是黑泥一樣的東西,揭開我額頭上纏著的布,小心把傷口滲出的一片血跡擦乾淨,然後把黑泥搓成一條,輕輕的按到額骨的裂痕中間。黑泥按進傷口,就好像跟血肉融成了一片。
等到傷口敷上了這團黑泥樣的東西,苗不異鄭重其事的打開了那只鏤空的銅球。
第二百四十六章隔世為人
鏤空的銅球一打開,一條細細的影子就從裡面跳了出來,滑不留手。苗不異出手如電,一下把那東西抓住。那好像是一條金黃色的泥鰍,身上長滿了銀白的斑點,兩根鬚子幾乎有身體的一半長,在苗不異手裡來回的扭動。
"這東西,在九黎也只有兩條,我專門帶了一條出來,是怕阿玉有什麼意外。"苗不異望著這條如同泥鰍一樣的東西,道:"現在拿給你用。"
我無法說話,也無法跟他交流,只覺得苗不異肯救我,肯定跟苗玉有關。苗不異也不廢話,說完之後取出一把刀子,飛快的剁去黃金泥鰍的頭尾,剖出內臟,然後把完整的泥鰍身子朝我嘴裡塞。
這東西不像普通的泥鰍一樣腥臭難聞,帶著一股異樣的香氣,像一道水流,順著嗓子就滑到了腹中。苗不異看見我把黃金泥鰍嚥了下去,又叫人抬我回屋。身子剛剛被放到床榻上,肚子裡就忍不住了,翻江倒海一樣,只覺得想吐。身體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點力氣,翻身趴到床邊,哇哇吐了起來。
眼睛鼻子一起朝外冒水,這些天本就沒有怎麼吃喝,肚子裡的東西很快吐完了,卻還是停不下來,最後連膽汁都嘔出一片,一直到五臟六腑都快要吐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彷彿也空了,有氣無力的歪倒在床上,昏沉了幾天的腦袋終於徹底失控,昏厥過去。
就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等到我再甦醒的時候,周圍的環境已經變了。我感覺好了很多,身子雖然有些虛,卻恢復了意識和力氣。微微轉了轉頭,覺得這好像是一個洞,身邊燃著火,火堆旁坐著一個人。那個人我有印象,是苗玉身邊一個心腹。
我起身坐了起來,當時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苗玉在什麼地方。
"苗玉,在哪兒?"我跟這個苗人從來沒有交談過,一邊問一邊在周圍觀察了一下,這的確是個山洞,外面正在夜裡,周圍很安靜,除了他以外,好像沒有別的人了。
"她走了。"苗人轉頭看了看我,在火堆裡加了一把柴,道:"你先躺下吧,身體還沒有康復。"
九黎的苗人對我好像都沒有多少善意,但這個苗人可能因為苗玉的原因,對我還算友好客氣,他告訴我,他叫努雄。
"她去哪兒了?什麼時候走的?"
"為了救你,她不得不走。"努雄帶著一絲傷感,望著山洞外面黑漆漆的天,道:"她跟著不異掌壇回九黎了。"
我的腦子轟就大了一圈,努雄在旁邊慢慢的解釋。苗玉殺了達召,雖然事出有因,但那依然是大罪,連苗不異都無法維護。在那種情況下,苗玉還是想讓我活下去,她懇求苗不異,用那條黃金泥鰍去救我。
"她答應了不異掌壇,這次回九黎,永遠不再離開九黎一步......"
我終於知道了,苗不異說的那句話意味著什麼。我的命,是苗玉換來的。我不由自主的就想爬起來衝出去,但是身子一動,心頓時涼了,我昏迷了很久,這個時候,苗不異已經帶著苗玉走的很遠了。
她畢生不離九黎一步,就代表著我永遠都見不到她了嗎?我知道苗玉的心,如果不是為了救我的命,她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讓步和犧牲?我心裡就想著馬上去找她,即便追不上苗不異,也要一路跟到九黎。我一產生這個念頭,馬上就去問努雄,關於九黎的路線還有一些情況。
"沒有用的。"努雄看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心裡的想法,他搖搖頭,道:"不異掌壇,不是九黎最厲害的掌壇,九黎的大掌壇,還有大苗巫,都不是你能對付的。到了九黎,你再有什麼意外,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一句話就把我震醒了,我憑什麼去九黎找苗玉?就憑現在這點本事,去了九黎不啻於自尋死路,苗玉已經這樣了,我再去自投羅網,那是要活活逼死她。一瞬間,我心裡的念頭就暫時打消,但那股執念卻深深印在了心底。
我會找她,但不是現在。過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說過,大河灘上,誰的拳頭硬,誰就是王法,我一直覺得,除了拳頭之外,好像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友情。然而此時此刻,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拳頭不硬,我可能一輩子真的再也見不到苗玉了。我的情緒很複雜,充滿了信心,又覺得沮喪,總之百感交集。
"你的傷還要養養,現在就不要想那麼多了。"努雄低了低頭,道:"她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要讓你好好的。"
"我會好好的......"我應了努雄一句,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苗玉雖然已經走了,但她的心,還留在我心裡。
我在這裡休養了兩天,身體恢復的很快,額頭上的傷沒有痊癒,但已經可以行走。當時和彌勒他們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勉強起身想要趕去和他們匯合,努雄很盡心,接受了苗玉的命令,就把我維護到底,一路送我去目的地。這一次,發生了太多事情,恍然有種隔世為人的感覺。我自己動手取出了那只嵌在尾巴骨上面的銀球,銀球真的破裂了,裡面的命格蟲已經死掉,這意味著當初爺爺苦心給我規劃的那條路已經完全斷絕,從此之後,我的命數將陷入一團迷霧中,誰也無法猜測,誰也無法掌控。
努雄也走了,追隨著苗不異和苗玉的腳步回九黎。我獨自走了最後一段路,九黎的那只黃金泥鰍驅逐了籠罩在臉龐上的死氣,而且帶來了勃勃的生機,身體每恢復一點,就會覺得有雙倍的力量重新流回體內,三隻銅鼎的血魄精華流轉的更加快速猛烈,當我見到彌勒他們的時候,已經精神百倍。
他們幾個在約定的時間之前就趕到了,彌勒金大少跟我已經很熟,我全力壓制著自己,不讓情緒外露,但他們還是能看出一些,我不肯說,不知不覺中,苗玉,那個來自九黎的溫情又神秘的女人,已經變成了我心裡的一塊禁區,脆弱柔軟,不能觸碰。我敷衍了過去,當時就帶著他們一塊上路。幾個人在外面跑野了,風餐露宿成了習慣,偶爾才會在斷糧的時候到人煙聚集的地方露一下面。
過了有七八天,額頭上的傷口已經被那團黑泥彌合的差不多了,在皮膚上留下一條隱約可見的疤痕。我們總在黑夜裡趕路,這天黃昏,身上的乾糧吃完了,想到附近的村鎮裡去買,買完之後可以連著走一夜。在臨近一個村子的時候,周圍還是沙地,但是我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就從沙子裡蹦出來一團只有拳頭那麼大的火焰。
火焰好像一輪小小的太陽,在黃昏中顯得特別扎眼,這團火焰讓我和彌勒一陣緊張,但是金大少眨眨眼睛,道:"別慌,這是我們金窯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