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擰開水龍頭,自來水流到盆裡,郭小芬把菜花掰成一塊一塊的扔進去,姚遠負責搓洗。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洗菜聲充溢著廚房,但這聲音似乎純粹是為了掩飾兩個人之間的沉寂,因而又顯得格外空虛,格外的令人無法忍耐。
男人的耐心總是差一點。最先開口說話的是姚遠:「你最近工作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採訪,寫稿,採訪,寫稿……」郭小芬說。
「後來你就沒再去跑那些重大案件的報道了吧?上次那個案子可把我嚇壞了,你居然被關在地鐵施工的側洞裡,差點活埋……」
郭小芬打斷了他:「事後,你還不是只陪了我兩天,又匆匆回上海去了。」
「我那不是忙著公司的事情嗎?不是想多掙一點錢早點把你接到上海去做全職太太嗎?」姚遠有些尷尬,緩了緩神,接著說:「小小,我這次回來可能就不走了……」
郭小芬一愣:「為什麼啊?」
「怎麼,你不高興?」姚遠偏過頭問她。
「你一去這麼久,我都習慣一個人了。」郭小芬笑了笑。
姚遠走到她身後,輕輕攬住她的腰,這一回,郭小芬沒有抗拒,但也沒有任何親熱的迎合。姚遠覺得自己好像抱著一段冰,但還是溫柔地說:「小小,我知道我這一段時間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公司的主要業務要轉到這邊來做,就把我派過來了,這下子我就能天天陪你在一起了,好不好?」
很久,郭小芬歎了口氣。
姚遠認為她寬恕了自己,於是把腦袋搭到她的肩膀上:「還有啊,小小,我媽媽說咱們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你看咱們過兩天把結婚證領了,下個月辦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郭小芬的身子一顫,撥開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是你想跟我結婚,還是你被你媽媽逼著跟我結婚?」
姚遠愣了一愣說:「這有什麼區別嗎?」
「有。」郭小芬嚴肅地說,「前兩年我跟你說咱們結婚吧,你說還年輕不著急,然後把我一個人丟下跑到上海去了,後來跟著別人炒股,把咱們這幾年攢下的錢都往那個黑洞裡扔,我讓你不要炒了,你根本不聽,結果賠了個精光,弄得兩手空空。現在回來了,你媽媽說讓你趕緊結婚,你又想結婚了,連時間都定好了——難道我只是你的一件附屬品,必須隨著你擺佈才行?」
姚遠把臉一沉:「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嗎?你哪兒來的那麼多怨氣?」
郭小芬說:「不是我有怨氣,是我覺得你太以自我為中心了。每次打電話、說事情,動不動就『我』想怎樣,『我們家』想怎樣,『我媽』想怎樣,你是獨生子,嬌貴一些,我能理解,但是拜託你在和我對話時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就說結婚吧,這是我們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你怎麼能說得這樣草率?房子是租的,傢俱是舊的,婚戒我不要,婚紗我也可以不穿,但總不能連婚紗照也不照一套吧?婚紗照從拍照到拿片要多長時間?至少一個月!你說下個月辦個簡單的婚禮,到底想多簡單?叫一堆親朋好友就在樓下吃烤串喝啤酒就把我打發了?我爸我媽要知道了會怎麼想?!」
「原來是嫌我沒給你買房買車啊,你大學時那點清高都哪兒去了?」姚遠冷笑道。
郭小芬的神色一凜:「姚遠你這話說得沒有良心,從大學時談戀愛到現在,我可曾跟你伸手要過一樣東西?」
姚遠想了想,還確實沒有,口氣不禁軟了許多:「小小,這兩年,北上廣的生活成本越來越高,咱們何苦要在大城市裡拚命呢,我想過了,結婚之後咱們把各自的工作處理一下,你跟我回我們家吧,雖然那不是啥大城市,但衣食無憂,什麼都有,幸幸福福一輩子,多好啊!」
郭小芬慢慢地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當初我們大學畢業後直接找個中小城市謀生多好,為什麼要在大城市裡奮鬥,而且一奮鬥就這麼多年?不就是想努力拚搏,實現學生時代的理想嗎?難道說放棄就放棄了?」
「理想?離你想的越來越遠——這就是理想!」姚遠輕蔑地說,「既然越來越遠了,你不放棄它還在等什麼呢!」
郭小芬看著姚遠,不知何時降臨的暮色,給他的側臉蒙上一層晦暗的、彷彿用水泥塗過般的灰色,病懨懨的,沒有一點點康復的希望,郭小芬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姚遠,我倒覺得,咱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
姚遠看著她,漸漸齜出一排白色的牙齒,看得出他是在冷笑:「從我回來到現在,你就一直不讓我親,不讓我抱的,還沒完沒了的無理取鬧,剛才這句話才說出了一點點真相,原來是變心了,心裡有別人了吧?也好,也好,既然我是被放棄的那個,我走就是!」說完把手一甩走出了廚房,接著聽見「匡當」的摔門聲,以及下樓而去的重重的腳步聲。
郭小芬靠著櫥櫃,垂下的手指上還沾著菜花的乳白色小顆粒,她想叫姚遠回來,但又感到渾身上下散碎一般無力,只能任淚水無聲地奪眶而出。
姚遠剛剛下了樓,就接到公司副總王雪芽的電話:「你在哪裡?馬上到國人大廈來一趟,二層,錦霞廳。幫我招待幾個重要的客戶,快!」
姚遠不敢耽誤,打了個車就往國人大廈奔去,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時分,車開得比蝸牛快一點,又比烏龜慢一點,這樣熬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二層錦霞廳,推開沉重的鎏金紅木大門,撲鼻的檀香彷彿是從紫色地毯上蒸騰起來一般,疊級蓮花瓣狀的吊頂,被水晶燈照耀得珠光寶氣,暗紅色的牆紙上,明黃色的游龍戲鳳圖耀得人心醉神迷。一時間,姚遠有點不知所措,直到王雪芽招呼了他一聲,他才在實木大理石餐桌近上菜的位置坐下。
「我們公司小姚。」王雪芽指了指姚遠,然後向姚遠依次介紹道:「這位是廖處長,旁邊這位美麗的女士是他的夫人,接下來這位是市第一醫院的院長助理張文質先生,這位是《燕京快報》的著名記者左手……」他介紹一個,姚遠就從餐桌這邊躬著個身子和人家握手。廖處長的手勁很大,笑呵呵的左手與他的手掌碰了一下就鬆開了,瘦小的張文質手有些涼,至於那個「夫人」,姚遠一點也看不出她哪裡美麗,只覺得她腦門很亮,長長的臉一直垂下來,到嘴巴的部位像吹糖人一樣隆起老高,由於她眼睛總是望著天,而又看不出她究竟哪裡值得高傲,所以更像一隻被猴王寵壞的母猴子。
涼菜已經順著桌沿擺了一圈,一個穿著旗袍的女服務員走上來問王雪芽:「熱菜您看是不是端上來呢?」
話音未落,母猴子已經抓起了筷子:「上菜吧,我都餓了。」說著就夾了一簇藍莓山藥咀嚼起來。
「曉紅!」廖處長皺起眉頭,「沒看見上位還空著嗎?高秘書還沒到呢,你怎麼就先吃上了……」
「還要等多久啊?我餓壞了!」劉曉紅又夾了一大筷子塞進嘴裡,才悻悻地把筷子放下。
「上熱菜吧!」王雪芽笑著對服務員說,轉身又對廖處長道:「高秘書來了,咱們再給他點菜嘛……嫂夫人今天怎麼不大高興啊?」
這一問像鐵鉤子,把劉曉紅的舌頭勾了出來:「我們所裡有一個聘用工,今天我指出了他工作中的一點問題,他居然拿著刀砍我,我是副主任啊!差點被砍死,你們說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
「嫂子消消氣,喝點菊花茶。」左手霍霍地笑了兩聲,端起茶壺給劉曉紅的茶杯裡續水,然後好像很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們蕾主任沒有及時制止嗎?」
劉曉紅咕嚕嚥了一口茶水:「還說呢,姓蕾的不但不給我撐腰,還幫著那瘋子欺負我,我說報警她還不讓!」
「蕾蓉不懂事,很不懂事。」廖處長下結論一般的口吻。
聽到「蕾蓉」這兩個字,王雪芽愣了一下,又迅即恢復了正常的神色。
「嫂子別著急,她囂張不了幾天了。」左手看著廖處長,一笑。
「誰囂張不了幾天了?」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眾人不約而同向那裡望去,只見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保養得白淨的面孔上一絲鬍鬚也不見。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有的說「高秘書好」,有的說「高秘書請這邊坐」,還有的說「高老弟姍姍來遲,罰酒三杯哦」,活像是掀開了蓋布的蒸饅頭籠屜。
高秘書在上位坐下,對劉曉紅說:「在門外就聽見嫂子說話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劉曉紅又發了一遍牢騷,高秘書聽完,沉思著,很久,才慢慢地對廖處長說:「這個蕾蓉,我知道,是不是開法醫研究所的那個,我記得審批手續有一部分還是通過你的手辦下的啊?」
廖處長神情十分尷尬。
「今天嫂子遇到的事情,性質惡劣,應該嚴肅處理……蕾蓉的那個法醫研究所,我知道,做出了一點成績,但是也存在許多問題,時機適當的時候有必要好好整改一下。」
劉曉紅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廖處長趕緊舉起酒杯:「您說得對,您說得對!我和曉紅一起敬您一杯!」
高秘書與他們夫婦磕了一下酒杯,淺酌一口,把頭轉向王雪芽:「你請我來,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這時熱菜已經鋪了滿滿一桌。王雪芽拿起筷子,給高秘書夾了一塊「宮保蜜汁蝦球」,笑道:「今天請您來,一是久仰您的大名,早就盼望一見;二是想向您匯報一下我們公司準備重點發展的『健康更新工程』。」
「什麼『健康更新工程』?」高秘書沒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