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蕾蓉低聲說:「心梗。」
呼延雲點點頭:「這就是了,蕾蓉已經證明,殺死錢承的手段,是用羊腸埋線的方法,用針灸刺傷了他的肺臟,造成創傷性氣胸,假如黃靜風真的是加害者的話,那麼他應該念一個氣胸的口訣吧,他既然斷定錢承的死因是心梗,那麼就證明,他完全被蒙在鼓裡,只是根據斷死訣的教條,根據一些症狀斷定錢承的死因。殺死錢承的段石碑壓根就沒有告訴他,自己才是錢承真正的『死因』。」
劉思緲點了點頭。
「錢承遇害時,蕾蓉也出現在了現場……王雪芽供述,他邀請蕾蓉參加逐高公司的工作,是出於往日的情誼,不忍心看到她就這樣失業……但是得知這個邀請後,張文質馬上就意識到大錯特錯,以蕾蓉的品行,一旦發現逐高公司的『業務』是怎麼開展的,豈有不揭發的道理?王雪芽也有點懊悔,但狡猾的張文質卻把這變成了徹底毀掉蕾蓉的好機會,特別是在錢承的遇害現場:無論是安排錢承坐到蕾蓉身邊,還是黃靜風在他們身後念起斷死訣,以及利用蕾蓉的職業習慣,發現錢承猝死後必然會主動上前勘驗——這些加到一起,無疑加大了蕾蓉謀殺錢承又抹殺犯罪手段的嫌疑。」
「接下來,一切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發展,隨著警方對蕾蓉的調查深入,屍骸連續投遞這步棋,終於開始發生作用了,這種連續變態殺人犯罪,行為科學專家早晚要介入,而且一定會注意到投遞地點這個『線索』,所以,愛新覺羅·凝把蕾蓉鎖定為投遞的兇嫌,就是一個必然的結局……最後一個:蕾蓉被綁架事件。這個事件的本質是黃靜風對蕾蓉巨大的誤解和仇視;而姚遠的遇害,其本質是黃靜風在被段石碑的煽動之下,誤以為是郭小芬勾結逐高公司拿走了高霞的屍體,憤而去殺郭小芬,結果誤殺了姚遠,段石碑之所以要這樣做,一來是張文質發現郭小芬的採訪對健康更新工程逐漸不利,讓段石碑設法激怒黃靜風,由黃靜風動手殺人滅口,二來,蕾蓉被綁架也好、錢承受害也好,萬不得已時都可以讓黃靜風一人承擔,反正所有的血污都塗抹到一個殺人犯身上,是最安全的事情。」
「好了,案情梳理完畢。」呼延雲將手掌輕輕一合,「於是得出結論:整個案件的本質,就是一群人為了謀財害命,剷除可能阻礙他們的法醫,另一個人趁機渾水摸魚,想結果了這個法醫的性命——姐姐,這是為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呢?」
蕾蓉慢慢地說:「因為我擔任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
「準確的答案是,你是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同時你還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呼延雲說。
蕾蓉望著呼延雲,神情黯然,宛如深秋蒙了霜的最後一片樹葉。
劉思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洗衣間裡,突然響起了一陣咯咯咯的恐怖而古怪的聲音,是段石碑仰起頭,喉嚨裡發出邪惡的獰笑。
連外面窗台上的野貓都被驚動,打了個哆嗦,不安地喵嗚一叫。
「思緲你不要太震驚,回頭,蕾蓉會把一切詳細地講給你聽。」呼延雲平靜地說,「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廖處長那一夥兒人很清楚,他們實施健康更新工程的最大障礙,不是供體的來源,而是蕾蓉,因為一旦出現連續幾具流動人口的屍體,死因不明,蕾蓉所主持的這個研究中心,一定會徹底事件,追查到底,只有搞掉蕾蓉,才是踢走了最大的絆腳石,從此才可以為所欲為!所以,他們在媒體上造謠污蔑,煽動公眾對蕾蓉進行各種形式的攻擊,利用馬笑中砸昏襲擊者的事情,將蕾蓉停職審查……這一系列的行為,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把蕾蓉從主任的崗位上拉下來,搞臭她的名聲,讓她從此無法在法醫屆立足——請注意,不管這種行為多麼卑鄙齷齪,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而段石碑,從一開始就想置蕾蓉於死地,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我不解的是,真兇到底和蕾蓉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知道蕾蓉幾乎沒有任何私敵,直到我聽說錢承遇害時,有人在附近念起了斷死訣,我才恍然大悟,因為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因此她必須死!」
「不妨做個比喻,段石碑是一位魔術師,黃靜風是魔術中的道具。段石碑把斷死師這一古老而玄妙的魔術,描繪成超人的緊身衣和斗篷,穿上就能維護正義,令黃靜風甘心為他驅使,然後,讓黃靜風沒有化妝地出現在地鐵監控視頻中、讓黃靜風在錢承受害現場唸咒,讓黃靜風出手殺害郭小芬……總之,一切罪行都是人們看得見的黃靜風所為,而牽線木偶的人則躲藏在後面不露痕跡——所有運用愚昧和迷信蠱惑人心的人,終究不過是把傀儡當成道具加以利用、最終又嫁禍給他們的惡棍!」呼延雲望著段石碑,輕蔑地說,「那麼在這台精彩的魔術中,段石碑這位魔術師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
劉思緲略一思索,道:「現場還有另外一位魔術師。」
「準確地說:是瞭解魔術手法的另外一位魔術師。」呼延雲說,「我們不妨設想,一開始,是王雪芽、張文質那夥人要殺害反對健康更新工程的錢承,張文質找到段石碑策劃殺人手法時,段石碑打算用斷死師的方式迷惑住一個替死鬼,讓他在必要時頂缸。段石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謀殺錢承時念起斷死咒,一旦被媒體爆出去,蕾蓉知道了,一定會追查到底——段石碑早就瞭解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她怎麼可能相信什麼詛咒殺人?她不破解殺人手法肯定不會罷休!恰巧這時,王雪芽、張文質那一夥人又覺得,必須搞掉蕾蓉才能確保陰謀不會敗露,於是段石碑下定了決心,既然他們要把蕾蓉推下井,我不妨順勢往井裡扔石頭,徹底砸死她以保萬全,混亂中,誰知道那塊石頭是我扔的?!」
「段石碑答應張文質,配合他們的行動,條件是張文質必須對他的身份絕對保密,張文質同意了,我做出這個推論的原因,是因為王雪芽供述,他們只知道張文質找人去殺死錢承和整掉蕾蓉,卻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於是,在左手發表第一篇攻擊蕾蓉文章的當天,段石碑快遞出了第一塊頭骨,不過他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完美的連續屍骸投遞行為,卻讓我第一次捕捉到了他的影跡……」
黑暗悸動了一下,被蕾蓉捕捉到了。
那悸動如此輕微,彷彿微風拂過血泊。黑貓慢慢地扭轉了脖頸,看到沉沉夜色的一角,被刀劃過一般,泛起灰色的痕跡。段石碑也覺察到了什麼,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毒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恐懼。
「在愛新覺羅·凝用犯罪地理剖繪,將屍骸投遞案的真兇鎖定為蕾蓉之後,他們用一個方法,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論斷。」呼延雲拿起了早已擺在桌上的一個本子,「這是法醫研究中心的考勤本,上面清楚地記載著這樣一個事實:在快遞員接收包裹的三個時間段裡,蕾蓉一律沒有上班,她去哪裡了呢?沒人知道。這說明什麼?恐怕只能推測出如下三種結論:第一,蕾蓉本人確實是投遞包裹的真兇,凝就認定了這個結論;第二,這是一串巧合,真兇投遞包裹的時候,蕾蓉恰恰都處於一個沒人可以證明的區域;第三,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第一個結論,去他的吧!第二個結論:巧合——包括投遞時間和投遞地點的巧合,卻不能一筆抹殺。這讓我有些犯難,真兇化了妝,戴著手套,在包裹上沒有留下指紋,骨頭都經過處理,連微量證據都沒有留下,怎麼能找出他的蹤跡呢?」呼延雲說,「這裡就要重複我對思緲講過的一句話——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呼延雲從懷裡掏出了一頁紙:「這是《弧矢七分析基礎資料表》,注意看第三個屍骸投出的記載,也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這一欄,物證概況這一項上是這樣記載的『珍珠板材料匣子內,裝有人體軀幹一段。匣子結合部用透明膠條密封,內外無指紋,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
劉思緲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個……怎麼了?」
「請注意最後一句——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呼延雲說,「我想問一個常識,快遞公司的專用紙盒,是不是快遞員收貨時,現場包裝密封的?」
「一般情況下,肯定是這樣。」劉思緲說。
「這個包裹的快遞地點是——」呼延雲又看了一眼那表格:「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也就是一個室外場所。這就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怎麼可能專用紙盒內沒有提取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微量證據呢?」
「什麼東西?」劉思緲提高了聲音。
「二氧化硅,俗稱沙礫——也許非常微小,但是一定會有。」呼延雲說,「3月11日,有氣象記錄表明,當天上午10點半開始,本市突然刮起大風,到當天傍晚,一直被沙塵暴籠罩,如果是在室外進行的包裝,那個專用紙盒內怎麼會沒有發現任何的沙礫呢?」
劉思緲不禁目瞪口呆。
蕾蓉略一回想,點點頭說:「沒錯,那天我去大德酒店參加逐高公司的記者招待會,記得漫天黃沙——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這說明,包裹也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快遞出去的,但肯定不是這個時間包裝的!」呼延雲說,「我後來向快遞公司核查過,那個包裹是3月11日上午9點半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交給快遞員包裝遞出的,但是古怪的是,10點半左右,客戶突然打來電話,說要收回,於是大約中午12點半左右,快遞公司又把包裹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還給了客戶。接下來,這個客戶換了一家快遞公司,在下午1點半,老地點,重新投遞出了這個包裹,而包裝盒都沒有更換,只把原來那個快遞公司的標籤撕下,換上了新的快遞公司的標籤。」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包裹本身沒有問題,交貨地點也沒有變動,僅僅推遲了交貨時間,那麼很簡單,問題就出在時間上。」呼延雲說,「我們來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包裹的投遞被中止?答案很簡單,從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到萬東飯店,無論使用何種交通工具,時間都要在40分鐘以上,也就是說假如蕾蓉9點半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的包裹,那麼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10點整出現在大德酒店萃華廳!如果說,前兩次投遞,只要蕾蓉不在工作區,就沒有人可以給她作證的話,這回可不行了,萃華廳那麼多的攝影、攝像都可以證明蕾蓉的到場,一下子就否定掉了段石碑連續投遞屍骸的目的——給行為科學專家們的犯罪地理剖繪提供參照的時間和地點。」
面對蕾蓉和劉思緲恍然大悟的神情,呼延雲繼續說:「我推想,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段石碑與張文質的失算。當天上午段石碑先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包裹,然後與黃靜風在大德酒店門口匯合——我敢肯定他投遞包裹的事情從始至終都瞞著黃靜風——一起走進會場,這時張文質才告訴他們,蕾蓉早在10點就來了,段石碑一下慌了手腳,馬上打電話取消了包裹的投遞,然後張文質和王雪芽一起,找個借口讓不喜拘束的錢承離開嘉賓席,到蕾蓉身邊就坐……等錢承倒下後,段石碑帶黃靜風離開會場,自己趕往樂樂熊西餅屋收回包裹,接下來只要等著張文質的電話即可。他們都知道,劉曉紅很快會趕到會場,驅走蕾蓉,到那時,再一次投遞出這個包裹——上述都只是我的推測,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通過包裹投遞時間的更改,可以認定:真兇的投遞時間和地點絕對不是什麼巧合,而是經過精密計算的行為。」
「於是,第三個結論的正確性,浮雕一般凸顯出來: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那麼,他是誰?蕾蓉現在單身,又好靜,大部分業餘時間都是獨來獨往,所以一般來說,只要她不在研究中心,基本上沒人能證明她在哪裡,所以真兇只要在她沒有上班的時間投遞包裹就是了,這樣一來,這個真兇恐怕只能是蕾蓉的親友和同事,而且也只有親友和同事,才清楚她的活動空間和區域,給犯罪地理剖繪留下充分的『參照』。」
「不過,這個推理劃定出的範圍太大了,一個到處都不樹敵的人,勢必會有無數的親友,我、思緲、小郭、老馬……都是蕾蓉的親友,如果說同事,那麼整個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全都要算上。刑偵工作說到底就是一個把嫌疑人範圍不斷縮小,縮小,直到小得不能再小的過程,那麼按照現在這個範圍找真兇,肯定很難,還好,他在謀殺黃靜風的時候,終於一不留心,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夜色的悸動加劇了……蕾蓉把視線投出窗外,看到黑暗有如沙灘上退潮的海水,正在不甘而又無奈地一點點褪色,每一次反撲都沖刷掉更多的自我……樓頂、樹梢、窗台、伏在窗台上的野貓、都在這沖刷中,漸漸地由黑色變成了暗灰色。野貓支愣起了耳朵,不安地聆聽著什麼,突然張開嘴,白森森的牙齒對著虛空狠狠地咬了一口。
「對黃靜風遇害現場的勘查表明,室內的鞋印和指紋只有黃靜風和疑似兇手兩組,黃靜風是坐在床上被麻醉昏厥的,室內無搏鬥痕跡,說明兇手是他熟悉的、對室內環境很瞭解的人……這一切都證明,殺害他的必然是他一直信賴的、承租這間房屋的段石碑,於是,下面一個問題就擺在了我的面前——這個段石碑究竟是誰?」
呼延雲看了一眼段石碑,從懷中掏出了第二張紙。
「這是劉思緲在黃靜風遇害現場填寫的《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全部的答案就在上面。」
劉思緲接過表格,又慢慢地瀏覽了一遍,困惑不解地說:「這個確實是我親手填寫的,可是我為何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你過分關注了你看到的,而完全忽視了你沒有看到的。」呼延雲說,「我還要把我的話再強調一遍: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這時,蕾蓉也走了上來看著那表格,甚至把紙翻過來看了一看,搖搖頭:「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很明顯麼?」
「再明顯不過。」呼延雲輕輕揚了一下手,「好吧,我做一個小小的提示,現場勘查表明,黃靜風是坐在床上被麻醉昏厥的,然後被吊死在暖氣管上,那麼請重點看表格上的這兩個區域,什麼是其他區域都有,而這兩個區域絕對沒有的物證?」
劉思緲把表格抓在手中,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
段石碑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彷彿舞台上眼睜睜看著手法被人拆穿的魔術師。
「難道是……」劉思緲抬起頭,望著呼延云:「難道是——毛髮?」
呼延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沒錯啊,表格上寫得再清楚不過,在區域一和區域二的床鋪上,都沒有發現任何毛髮,要知道人就是在正常情況下每天都要脫落50到100根頭髮,而黃靜風這種神經質的人,由於內分泌紊亂,脫落得會更多,而區域一,整整五平米,竟然連一根毛髮都沒有發現,這是為什麼?好吧,就算在那個區域內黃靜風確實沒有頭髮脫落,那麼床鋪呢?請給我找一張男士睡過兩晚以上的、未經清掃的,卻沒有一根毛髮的床鋪,豈不是比在漢墓中找到唐三彩的幾率還要低嗎?」
「結論只能是——真兇在殺害黃靜風後,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所有毛髮都一根根撿走了,那個在區域一發現的地面多處X形花紋,更是證明了這個結論。可能你們都一直為此迷惑,這個花紋到底是什麼吧?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明白它的由來了。」呼延雲打開窗戶,那只野貓緊張地看著他,齜著的牙齒飽含著敵意,然而他只是在窗台上撮了一點沙土,就把窗戶關上了,然後將沙土撒到了桌面的玻璃板上,撒成均勻的一層,接下來,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捻,一個X形花紋自然而然地顯現了出來。
「啊!就是這個!」劉思緲不禁輕呼了出來。
「這正是真兇在一根根捻起地上的頭髮時造成的痕跡。」呼延雲將手一攤道,「按照常識,殺人之後,應該盡快離開犯罪現場,真兇為什麼有閒情逸致來撿頭髮呢?」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