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蕾蓉和劉思緲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好吧,我們換一種思路,既然真兇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頭髮一根根地撿起帶走,這些頭髮必然具有重大的物證意義,那麼它們究竟是誰的頭髮?」呼延雲低著頭,一面在屋子裡踱步一面自言自語,「黃靜風的頭髮麼?肯定不是,因為他的頭髮說明不了任何事情,倒是地上沒有他的頭髮才奇哉怪也,何況,真兇並沒有撿起他脫落在其他區域的頭髮,這個推論否掉了;真兇自己的頭髮麼?不對,他每次在黃靜風面前出現時都戴了假髮套和假鬍鬚,在其他區域發現的黑色化纖絲就是明證,他並沒有把這些黑色化纖絲一一撿起啊——」
「也許他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呢?」劉思緲突然打斷他道。
「好,我們順著你這個思路進行推理,真兇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所以他必須把殺人時由於種種原因自己掉下的毛髮都撿走,請注意,這個推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法醫在對頭髮根部毛囊的DNA提取之後,搜索法醫DNA數據庫,能否發現此人以前由於犯罪留下的DNA記錄——姐姐,我說得對麼?」
蕾蓉點點頭:「沒錯,否則即便是提取到了DNA也沒有用。」
呼延雲說:「那麼,姐姐,我再問個問題,在我國目前對犯罪嫌疑人的身體證據取樣存庫中,是不是如果留有他的DNA資料,就一定會有他的指紋資料呢?」
「這個是當然。」蕾蓉不假思索地說,「指紋取樣是最基本的,而且要比DNA取樣容易得多。很多地方公安機構不具備DNA取樣的條件,就只對犯罪嫌疑人做指紋取樣呢。」
「那麼,思緲,如果真兇是為了不讓警方在法醫數據庫中找到自己的DNA,而撿走自己的頭髮,他為什麼沒有擦掉室內遍佈的自己的指紋呢?」
劉思緲頓時目瞪口呆。
「既然真兇沒有擦掉自己的指紋,也就是說他的指紋根本不在法醫指紋數據庫中,換言之,他此前根本就沒有因為犯罪被警方拘捕留樣,既然他連指紋都沒留過,那麼他的DNA肯定更加不會在法醫DNA數據庫中留樣了,所以,真兇撿走的絕對不會是自己的頭髮。」
「該否定的都否定掉了,剩下的就是肯定。」呼延雲鏗鏘有力地說,「兇手撿走的既不是黃靜風的毛髮,也不是他自己的毛髮,而是一個第三者的,這個第三者的毛髮大多根部帶著毛囊,保存有大量DNA信息,也就是說,不是自然脫落的而是拔掉的,真兇出於不得已的原因,衣服上帶著這些頭髮到了犯罪現場,殺人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這些頭髮可能會掉在地上,哪怕只掉了一根,只要警方一檢測,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的真實面貌——」
「這回我可是真的聽糊塗了。」劉思緲說,「既然不是真兇的頭髮,他怎麼會隨身攜帶?我們又怎麼可能一檢測就知道他的真實面貌?」
呼延雲把頭一轉,問蕾蓉:「姐姐,我國的法醫DNA數據庫的庫存有多大?」
「極少,美國和英國的庫存量也都沒超過200萬,更別提咱們國家了。」
「搜索比對費勁麼?」
「需要比較繁瑣的手續。」
「那麼,兇手拿走的頭髮,DNA信息可能根本就不在法醫DNA數據庫裡……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檢測出DNA信息,甚至不需要到法醫DNA數據庫中尋找,就一定能夠馬上找到吻合的對象。」
「這怎麼可能?」蕾蓉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沒有入庫的DNA信息,提取到了也無法比對,前面我已經說過了啊。」
「這當然可能。」呼延雲慢慢地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的DNA信息具備這樣的『條件』——難道你忘了?在那天晚上,你下令,讓某位同事把一個人的頭髮剃光,而這位同事由於沒有電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邊刮一邊薅的,搞得自己衣服上到處都是頭髮——」
蕾蓉怔了一怔,如夢初醒般的喊了出來:「天啊!原來你說的是——」
「我說的是張文質的頭髮,他的頭髮DNA檢測結果一定會第一時間送到你手裡,假如,在黃靜風受害現場提取到的頭髮DNA信息,隨後也交到你手中,你一看居然一模一樣,這個時候,那位負責給張文質屍體剃頭的同事該作何解釋呢?」呼延雲轉身,望著退縮到牆角的段石碑:「是不是啊,段石碑——高大倫先生?」
高大倫惡狠狠地瞪著呼延雲,皮包骨頭的黃色臉孔異常猙獰,滿眼凶光,有如兩把要剖開他肚腸,再攪上幾攪的尖刀,然而呼延雲毫無畏懼的逼視著他。
哈哈哈哈哈!
突然,高大倫縱聲狂笑起來,笑聲從尖嘴唇中噴出,在並不寬敞的洗衣間的四壁磕撞著,猶如一群發了瘋的困獸。待笑聲停止時,他把呼延雲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點著頭說:「早就聽說過你的鼎鼎大名,沒想到你的推理能力真的這麼厲害!可惜,可惜,我本來為了以防萬一帶走的頭髮,竟然成了證明自己身份的鐵證——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說。」呼延雲道。
「你怎麼會猜到我要來洗衣間?」
呼延雲冷冷地說:「當我在黃靜風遇害的現場推理出你是兇手之後,立刻想到一個問題,你把地上的頭髮一根根捻起時,為了不讓頭髮重新掉在地上,恐怕是在掌心裡預先放了一張紙墊著,最後把這個裝著頭髮的紙包帶走的吧——那麼你會把紙包扔在哪裡呢?我從唐小糖那裡瞭解到,你和她一起在運送張文質屍體的路上,說家裡有事,急著去辦,辦完就回所裡。我猜,你中途下車之後,打車到黃靜風那裡把他殺害,然後就匆匆打車回到研究中心,以你的謹慎細密,不可能把紙包扔在犯罪現場附近,大概也不至於就把紙包扔在研究中心門口,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把紙包和你隨身攜帶的假髮套和假鬍鬚(黃靜風遇害時沒有提防,說明你是化妝後去見他的)一起扔進廢料處理室的紫外線殺菌箱,當時時間已經超過10點,沒人再進行分檢,等早晨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來車裝走焚化,一切物證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個時候我又突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你肯定比紙包、假髮套、假鬍鬚還急著處理——那就是你的外套。」呼延雲說,「兩個原因:第一,你和唐小糖一起來到市第一醫院的裝束我見過,從領子上可以判斷,外套下面就是毛衣、襯衣,那些都裝不了什麼東西,只有你的條絨外套是內襯有很大的口袋那種,你的假髮套和假鬍鬚一定裝在裡面,如果是這樣,你即便把假髮套和假鬍鬚扔到廢料處理室了,從上面脫落的黑色化纖絲依然會留在口袋裡:材質相同、耗損相同、連褪色程度也相同——這可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證據鏈。第二是因為你再一次擔心起了『埃德蒙·洛卡德法則』……」
只要罪犯出現在犯罪現場,總會留下一些痕跡,並帶走一些證據——這就是刑事鑒識科學鼻祖埃德蒙·洛卡德提出的重要法則,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物證會因接觸而交換。
「你之所以捻走那些頭髮,就是擔心殺人時,把張文質的頭髮掉了進去,而你現在更加擔心自己的外套,因為你害怕你勒斃黃靜風時不小心撕扯了他的頭髮,粘在了外套上,要知道黃靜風遇害後,你並沒有給他做屍檢,也沒有其他任何接觸,如果他的頭髮在你身上發現,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怎麼辦?匆忙中來不及細細挑揀化纖絲和頭髮了,你只好脫下外套,把內兜翻捲出來,扔進洗衣機裡。」
「一想到這個我心急如焚,如果你的外套被清洗,將缺失一項重要證據。我知道研究中心的洗衣機是根據投入的衣服量自動清洗的,深夜的投入量應該比較少,為防萬一,我還是立刻打了個電話給劉曉紅,告訴她蕾蓉要回研究中心對錢承屍體做二次屍檢,以劉曉紅的為人和做派,一定能馬上查出蕾蓉復職是謊言,為了阻止她屍檢,劉曉紅勢必會關閉所有設備——因為我在電話中特地提醒她『做好準備,啟動一切設備』,當時蕾蓉和思緲都奇怪我為什麼要給劉曉紅打這個電話,因為在研究中心,高大倫的業務地位僅次於蕾蓉,我如果安排其他人關閉全部設備,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只有劉曉紅這個行政領導最合適。」
「果然,你沒有產生疑心。當我和蕾蓉回到研究中心,得知洗衣機已經很久沒有啟動時,心中長出了一口氣。這時蕾蓉的主要工作是給錢承做二次屍檢,為了不讓她分心,我沒有馬上拆穿你的罪行,只是告訴蕾蓉要讓你做屍檢助手,穩住你。而你雖然知道洗衣間和廢料處理室的設備停了,但早晚還會啟動,也就沒有在意,直到蕾蓉屍檢結束,按照我教的,說出了那句引你上鉤的話——『廢料處理室先等一等,我要親自去分檢』。」
高大倫嘿嘿了兩聲,嘴角綻開了一縷苦澀的獰笑。
「你當然知道大事不妙,蕾蓉的分檢是何等認真,一定會發現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地鐵監控視頻再不清楚,鬍鬚和頭髮的形態還是明白的,她會馬上懷疑真兇就在研究中心,你深知,她會把整個研究中心一寸一寸地放在顯微鏡下檢查……你只有抓住唯一的機會了,在蕾蓉去市第一醫院看姥姥的時間,去廢料處理室拿走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然後再回到這裡,拿走那件致命的外套!」
……
靜靜的,很久很久。
外面窗台上的野貓冰冷地注視著屋子裡定格一般的人們,忽然它站了起來,拱起脊背,然後前腿伸展,後腿蹬開,殘忍地抻拉著身體,彷彿要把這死寂延展得更長一些……
高大倫長歎了一聲,一直抓得緊緊的手絕望地鬆開:假髮套、假鬍鬚和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滾落在地上。
蕾蓉注視著他:「為什麼?」
「什麼?」高大倫扶了扶眼鏡。
「是我發現了你的才幹,是我把你引進了我的研究中心,我自問沒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你為什麼要殺我?難道僅僅因為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
「謝謝你對我這個縣城小法醫的憐憫,謝謝你賞我這個懷才不遇的人一碗飯吃。」高大倫冷笑一聲:「可你不要忘了,你有編製,我只是個聘用工,同樣是法醫,你可以獲獎升職名滿天下,我再怎麼努力奮鬥都沒有陞遷的機會!也許在你看來,這沒有什麼,可是蕾蓉,像我這樣一個小縣城的法醫,如果再埋首《洗冤錄》這樣的古籍,你知道他會受多少欺負嗎?你知道他會遭多少白眼嗎?你知道他會被多少愚昧迷信的蠢貨當成不祥之物轟來趕去嗎?你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多麼的孤獨、苦悶、無奈和痛楚嗎?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蕾蓉的嘴唇顫抖著:「就算這樣,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殺害黃靜風?他是比你的處境更加悲慘的弱勢群體啊!」
高大倫仰起了頭顱,喉結劇烈地蠕動著,當他垂下腦袋時,眼中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是啊,是啊……那小子挺慘的,人挺不錯的,我教他的那些斷死訣他記得很牢,也很用心地學,我曾經想過把我師父教我用羊腸埋線殺人於無形的妙法也傳給他,但是……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如果想達到目的,而又掩護自己,只能利用他的愚昧,並在行將暴露時殺掉他……」
「你師父的頭頂,有沒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蕾蓉問。
「這我可不知道,但他知道你。他告訴過我,你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背叛了我們,成了一位推理者,讓我對你多加小心。」高大倫瞇起眼睛,「所以,當我的老同學張文質來找我,說起逐高公司的計劃,讓我加入進來,一起發財,前提是我要策劃出一種殺人無形的方法時,我知道,如果不早一點殺掉你,你早晚會發現殺人方法的真相!我要求張文質要絕對保密我的身份,並且居中,把兩股對付你的力量變成一股合力,讓你根本辨別不清明槍暗箭的來源,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他痛快地答應了……沒錯,是我找到了黃靜風,是我僱用了襲擊者,是我在地鐵裡把那個嬰兒撕扯到地上,是我把市第一醫院無人認領的屍體切割後快遞給你,是我刺死了錢承,是我煽動黃靜風去殺姓郭的記者,也是我,在他失手後又親手勒死了他……我推開門,看見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說他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說他放掉了你,他問我為什麼利用他……我知道你已經剪掉了他身上的傀儡線,那麼,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夠了!」屋子裡突然傳來厲聲的一喝。
是呼延雲。
「你講了這麼多,我聽來聽去,只留下了一個印象——」他盯著高大倫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