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你說什麼?」高大倫喃喃道。
「我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蕾蓉給我講過斷死師的事跡,李虛中為什麼斷死?他要教訓那些破壞永貞革新的貪官污吏;葉天士為什麼斷死?是為了讓患者早一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治病;張其鍠為什麼斷死?是為了在傳統文化日暮西山時盡力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奇術——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多少閃爍著正義的光芒——儘管有些光芒不合時宜。而你算什麼,你看看你斷死和殺害的都是些什麼人?是地鐵裡無辜的嬰兒,是天良未泯的錢承,是正直的記者郭小芬,是窮困潦倒把你當成精神依托的黃靜風!」
高大倫吭吭地倒退了幾步,背靠在牆上,頹然地低下了頭。
「你以為我沒有掙扎過嗎?你以為我沒有受過良心的責備嗎?」高大倫低聲說,「你什麼都說對了,唯獨說我從始至終想殺害蕾蓉,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確實覺得還是殺掉她保險,但是後來,特別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時候,安慰我不要自責,勸我忍辱負重地留下,還鼓勵我要繼續研讀《洗冤錄》,我簡直想把自己撕裂開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個用死亡來迷幻世人的斷死師,還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醫,這兩種身份太矛盾了,像兩個咬合的鋸齒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當我得知黃靜風仇恨蕾蓉的時候,我甚至勸他放棄殺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徹底驅逐出法醫界,讓她不再干擾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後來黃靜風綁架了蕾蓉,並沒有告訴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事情,還是張文質給我打電話,說他綁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須追上去殺掉蕾蓉才行,我那時根本就攔不住張文質了,我只想殺死黃靜風,掩護自己……」
劉思緲給他戴上手銬,拉著他往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蕾蓉突然走上前問:「等一下,有一個問題……3月9日上午9點,我在地鐵裡撞見了你和黃靜風斷死那個嬰兒,時間是9點左右,你怎麼可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那天我約好了黃靜風第一次『上課』,分身乏術,就委託了張文質戴上墨鏡、粘上大鬍子去把包裹交給快遞員。」
還有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的問題。
「那麼,你知道你師父在哪裡嗎?如果知道,請你告訴我吧!」蕾蓉盯著他的眼睛問。
高大倫搖搖頭,目光呆滯:「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讓這世上不再有斷死師,不可能的,沒用的,沒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險些昏倒在地,呼延雲連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跟著高大倫的背影,穿過黑暗的樓道,登上台階,走到外面。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氣中卻散發著冬天零落的腐爛氣息,天空亮了一點,可是卻更加陰鬱,抬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鉛灰色,彷彿覆了一層永遠也不會化掉的殘雪。蕾蓉看著劉思緲把高大倫帶上警車,回過頭凝望著她的研究中心小樓,久久地望著,望著……像望著自己走失良久而又歸來的孩子。
呼延雲站在旁邊,默默地守候著她。
這時,又一輛警車駛了過來,停下,馬笑中和郭小芬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著蕾蓉,一動不動。
直到她慢慢地轉過身。
這時,馬笑中打開他的警車後門,戴著手銬的王雪芽走了下來,對著蕾蓉低聲說:「蓉蓉,對不起……」
蕾蓉什麼都沒有說。
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大家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劉曉紅被幾個警察從樓門口帶出來,漲紅了長臉潑罵著:「你們敢這樣對我?啊?看我老公回頭不收拾你們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衝了上去,像是一頭發怒的母獅,嚇得劉曉紅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埋下的禍根!為了賺錢,你們不惜殺人盜取他們的器官,你們不缺錢,你們什麼都有了,你們什麼都不缺,為什麼還這樣貪婪……你們就不能少貪一點,哪怕少一點點呢,何至於死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的天啊!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蕾蓉說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一向理性、寬容、沉穩、矜持的蕾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呼延雲走上前,低聲勸道:「姐姐,你別這樣……」
蕾蓉還是在哭泣著,滿臉都是淚水:「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呼延雲無能為力,只能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站在遠處的郭小芬望到這一幕,轉過身,默默地走開了。
很久很久……蕾蓉終於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雲的懷中,仰起濕漉漉的臉蛋,看著依然沒有解凍的天空。
「呼延。」她說,「市局四處第一次來調查我的時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幾句,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提示吧,他說堅持理想是多麼的不易,我說我不怕,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這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當時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變成了一個法醫,這是兩個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職業,在轉變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歷過高大倫說的鋸齒摩擦式的創痛,我把這創痛一直深埋在心裡,不斷激勵著自己發奮研究法醫科學,洗血亡魂的冤屈,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斷死師式的愚昧、詛咒和殺戮——而這,就是我的全部意義。可是,最近這場長長的噩夢一路做下來,我更加困惑了,彷彿所有的人都在剝奪我的意義: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劉曉紅和她老公,還有黃靜風、高大倫,以及發瘋一般咒罵我的人們……他們讓我覺得,原來我的一切努力和奮鬥,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意義……」
「姐姐,你不要這樣想……」呼延雲想勸蕾蓉,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發現什麼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拿起接聽了沒幾秒,他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衝去,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對司機說:「市第一醫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別著急。」呼延雲搖了搖頭,「三舅打來的,口氣很焦急,讓我帶著你趕緊過去,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什麼事……」
蕾蓉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發抖:「黃靜風當著我的面,給姥姥念過一段斷死咒,我沒有攔住,我沒有攔住……」
「姐姐!」呼延雲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滾燙。
出租車剛剛在醫院門口停下,他們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進住院部二樓,病房裡,姥姥躺過的那張病床已經空了,一個護士正在低頭更換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門口,扶著門框,說不出話,也再邁不出一步……
呼延雲走了進去,艱難地問出一句:「這個床上的病人呢?」
「走了。」護士頭也不回地說。
蕾蓉的淚水奪眶而出。
呼延雲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湧到喉嚨的哭泣,聲音嘶啞地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護士回過頭說:「剛剛走的,家屬都在門診樓辦手續呢。」
呼延雲攙扶著蕾蓉,姐弟倆跌跌撞撞地走到門診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裡,只看到無數穿梭的人影,彷彿時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喚他們。
呼喚聲似乎在門診樓的外面,姐弟倆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輪椅上的姥姥往一輛麵包車裡抬呢。
他倆呆住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拔腿衝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您沒事啊,可嚇死我了!」
「沒事兒啦,醫生說我病好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可以回家養著啦。」姥姥摩挲著蕾蓉的手說,被疾病折磨得脫了相的臉蛋,笑得依然那麼慈祥。
「老太太牽掛著你呢,說生病的時候,你來看她,好像聽你說受人欺負什麼的,讓我趕緊把你叫過來。」一個鼻樑高挺,上唇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對蕾蓉說,蕾蓉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你……你不是四處的謝警官嗎?」
「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見,你都把他忘了。」呼延雲說,「小時候他抱著咱倆到院子裡逮蛐蛐摘葫蘆,還有印象不?」
想起來了!蕾蓉怔怔地望著謝警官,過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機關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見,沒想到他竟然在四處……突然,她悟出了什麼,低聲問謝警官:「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發過我一條短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謝警官微笑著點點頭:「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頓時湧遍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