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羅明申開著他那輛大眾桑塔納不過行了半小時,就沿著筆直的大路來到一處懸崖下。未近懸崖,我遠遠就看到一大群人聚在懸崖地下駐足欣賞懸棺的奇跡,導遊胡說八道:「大家快看,這是僰人的懸棺!世界上有火葬,有土葬,你們知道僰人為什麼要舉行懸棺葬呢?傳說僰人是蚩尤的直系後裔。當年蚩尤與黃帝爭奪中原的霸權失敗,逃到了這裡。但是他不忍心死在沙場上的手下不能回家,於是叫巫師施展法術,把死人變作殭屍,讓他們的魂魄附在上來,走了回來。殭屍到了這裡之後再也不會倒下去,反而和當地土人婚配,產生了殭屍與人類的混血。這類混血人活著的時候還好,一旦死了就變成殭屍。但是他們沒有蚩尤手下的能力,則會禍害人間。所以僰人就有了一個習俗,一旦人死掉之後,就把他們的屍骸放到懸崖上,這樣殭屍不會走下來禍害活人,又尊重了祖先!」
這個導遊足可以去寫小說了。
我們當然不會書獃子氣發作和這個導遊去爭辯一番,只是到了懸崖底下,沿著很久之前開鑿出來的索道慢慢爬了上去,直接奔到懸棺的處所去探索一般。當然由於林白水一介女流,體育向來很糟糕,這個艱巨的任務還是交給了我和何永進。我們兩人綁著繩子一起合力爬到了懸崖峭壁上,對著幾具懸棺一一拍照。
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的打量懸棺。這些懸棺,有的質量極佳,因此數百年放置下來,棺木上連一條痕跡都沒有。有的卻是劣質木頭所做,居然完全爛掉,把屍骸暴露出來。懸崖上比較通風,屍骸大部分是化作乾屍,,有些面目清晰,甚至能夠看到臨死前的表情。
當年的僰人是如何把上百斤重的棺材安放到百米高的崖壁之上,奧秘大致破解,並非是什麼外星人作祟。先是以擅長攀巖的蜘蛛人爬上懸崖高處,抬上器械,以一種類似北方井台上提水轆轤的絞車和幾個木製滑輪,將地面上棺木用繩子吊起來,等提高到洞口前,再由事先進入洞內的人甩出繩鉤,將棺木拉入洞內。
這樣我們一上午就基本上是在拍照,中午草草吃了一頓飯,下午的時候洗出照片,大家坐在草地上細細研究討論。倒是一群遊客甚是無聊,那導遊聞得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學術界人氏,大為感興趣,問這問那,好不耐煩。到了晚上,我們留了下來,和眾多旅客一樣,支起帳篷,看懸崖上放映的電影,居然是一部香港的道士捉殭屍的電影,叫人哭笑不得,卻也津津有味。約莫十一二點的時候,我和林白水鑽進帳篷,相擁而眠,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震天價的巨響,隨之那個導遊破鑼般的喊叫響起:
「救命!殭屍作祟了!」
殭屍作祟、我霍然從睡袋裡彈起,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殭屍記憶猶如一頭鯊魚,叫人不寒而慄,我搖搖頭,竭力驅走恐慌,心想眼下人多勢眾,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殭屍活活淹死,何必懼怕呢?我馬上拉上鞋子,一邊穿衣一邊鑽出帳篷,回頭瞅見林白水還在慢吞吞地到處摸索眼鏡,又氣又好笑,叮囑她不要輕易出來,等我有了消息再過來,說完我就沿著導遊聲嘶力竭的呼叫跑過去!
今天天氣晴好,晚上留宿的遊客甚多,待到深夜裡忽然聽聞有人大喊殭屍作祟,不驚反喜。這幫傢伙,來有間集鎮本來就是為了看懸棺和殭屍,既然已經欣賞過了懸棺,那殭屍自然也是下一個目標。只是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殭屍還是一個謎,因此只能看電影過癮了,現在聽到真有殭屍出來,個個欣喜若狂,躍躍欲試,抄了手電筒奔跑出帳篷,好似漫天飛舞著一隻隻碩大的螢火蟲,一起聚集到發出可怕叫聲的傢伙身邊。人太多了,我是仗著自己塊頭大才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的。
待我進入,定睛一看,幾十盞手電筒照在那裡,光線甚是明亮。地面上不知道怎麼多了一口懸棺,棺材蓋已經被掀起,裡面的乾屍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雙臂伸長,手掌呈爪狀,正抓住了那個胡說八道的導遊。那導遊已經被嚇得淚流滿面,屎尿齊發,散發出一股惡臭,同時不住地傳出殺豬聲。
我一看這情況就知道不是什麼殭屍作祟。大凡挖掘出古屍以後,特別是一些乾屍,因為棺材裡的氣壓、濕度等情況和外面不同,一旦從密閉的棺材裡被釋放出來,死去多年的乾屍往往會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動作。若是初次見到,一驚一詐,確實肯能以為是殭屍作祟,但是我挖了多少年墳墓、挖出多少具古屍,見多不怪了。只是懸棺來地非常突兀,我記得,看電影的時候地上還沒有什麼懸棺。
我眉頭皺皺,硬著頭皮上去,忍著惡臭把導遊拖了下來,掙開了乾屍的掌握,扔到地上,喝問道:「怎麼回事?這具懸棺是哪裡弄來的?」
導遊眼淚鼻涕滿面,非常噁心,老早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扭著腦袋在人群中搜索,看他模樣,似乎有同夥。我好奇地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從人群中擠出一個乾瘦的男子,約莫四五十歲,頭上頭髮整整齊齊,反而顯得過分,似乎是假髮。他向我拱拱手說道:「這位同志莫見怪了,是我讓他弄的!」
這人說著一口帶著很重粵地方言的普通話,可能是香港人。我不客氣地訓斥道:「成何體統,懸棺是國家保護文物,連我們考察都要經過事先批准,你居然敢胡亂碰它,當心抓起來,關上個十年八年!」
那香港人一慌,頓時來解釋。原來,這個香港人來大陸遊玩,聽聞湘西有殭屍,便好奇地過來一瞧,雖然沒有看到殭屍,但是見了懸棺不免心中一動。這懸棺不僅在湘西一帶存在,福建、菲律賓等很多地方都有,國內外很多收藏人士都喜歡神秘的懸棺,於是價格不菲。一具普通的懸棺黑市售價大概在百萬人民幣以上。但是其他地方的懸棺都保存不夠完整,差不多都是碎船板了,唯獨湘西的宛若全新。於是香港人在下午叮囑了貪財的導遊,乘著眾人看電影,拉了幾個人一起把離地面最近的一具懸棺拖了下來。可是想不到棺材蓋突然掀起,那乾屍陡然彈出,把導遊捉住,嚇走了眾人。
我搖搖頭,羅明申過來處理,懸棺並沒有被多少損傷,念及同胞情意,羅明申把香港人教訓了一頓,就放走了。然後在懸棺四下裡設下柵欄,把大家趕開。和我商量了一下,留人看守,先是他在,後半夜由我值守。
我方才就瞅見林白水一直在人群中看熱鬧,待把事情處理完,我逕自迎向她,林白水歎道:「現在的人啊,為了錢,什麼都不顧了。連祖宗留下的寶貝都可以賣,下次我看連自己的蛋蛋都會賣掉。」
林白水說了一句粗話,我初始愕然,繼而笑笑,在我印象中,林白水素來是一個文雅知性的女子,沒有說過一句粗口,今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居然叫了出來。我說道:「豎子不足謀,何必計較,我們回去繼續休息吧。」
林白水點點頭,我們返回帳篷。今夜這一個殭屍作祟,引得很多遊客興致勃勃,沒有立即睡下,都聚在帳篷口談天說地,我又聽到了那個獨特的嗓門,方纔還嚇得尿褲子,這時又在胡說八道。
「大凡殭屍,就像聖鬥士一樣,也是分級的。比如青銅聖鬥士是最低的一級,那初級殭屍就是綠毛殭屍,這種殭屍最多,不過也不用怕,一把用穢物即可消滅。第二階段叫白毛殭屍,這可邪門了,它動作敏捷,殺人利索。不過它們都怕陽光。到了第三階段,那是飛天殭屍,又名飛天藥叉,不怕陽光敦煌筆畫裡的飛天就是指飛天殭屍。到了第四階段,那是『犼』連龍都怕。龍不來,哪裡就不會下雨,發生旱災,所以這種殭屍又名旱魃!不是我吹牛,今天我遇到的就是旱魃,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撒尿拉屎,澆滅了旱魃,恐怕今夜無一人可再見明日之陽光!」
林白水搖搖頭,暗道胡說八道,只是她不屑與其爭辯。我卻忍不住了,大吼道:「胡說!什麼綠毛白毛殭屍,那是屍體發霉了長毛。至於飛天居然也是飛天殭屍,更是荒謬之極,飛天乃是佛家護法八部眾裡的乾達婆,喜香氣和音樂,乃是一神。而藥叉又曰夜叉,亦是八部眾,多英俊少年。殭屍那麼醜陋,怎麼會是飛天和藥叉呢?再說了,旱魃本是天女,何等尊崇,那是枯骨腐屍能比擬?而犼也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火焰怪獸,與殭屍毫不搭旮!如此荒謬之言從你口中冒出來,世人無知,可見一斑!」
導遊面紅耳赤,頓時掩面而去,倒是那香港人聽得津津有味,笑道:「朱先生不妨來此坐坐,大家樂樂,我這裡有阿里山的好酒!呵呵,方才魯莽行事,也算是賠罪。」
我一時睡不著,扭頭看了林白水一眼,見她沒有意見兩人就坐下來,圍著火堆。夏天夜裡亦是有點秋涼,山中更甚,烤火正好。
「接住!」香港人把阿里山的好酒扔到我手裡,笑問道:「尚未請教朱先生,大名如何?」
「朱恆淮。」我抿了一口酒,淡淡的有股桃子的味道,原來是果酒。
香港人啊的輕輕一聲,聳動說道:「是不是撰寫《樓蘭考古記》的朱恆淮?那麼這位女士想必就是您夫人林白水博士了!」
我點點頭,香港人滿臉堆笑,說道:「見怪見怪。想不到兩位是如此知名的學者啊!那本《樓蘭考古記》我不止一次細細賞讀,觀點新穎、論據確鑿、文筆生動,乃是近幾年國內外少見的學術著作!能和你們這兩位大學者會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我洋洋得意,明知香港人在阿諛奉承,但是我和林白水寫的那本書畢竟很偏門,看得人不多,這香港人知道書名,那麼好歹也是一個文化人士,並非我想像的鑽進錢眼裡的奸商,對他好感不由得增加了幾分。我問道:「也沒有請教這位先生,你是……」
香港人連忙說道:「在下姓郭,郭熙明!」
「哦,郭先生!呵呵,幸會幸會!」
「哪裡哪裡,這是我的榮幸。」郭熙明瞟了我腳上一眼,忽然說道:「現在人心不古,什麼搞學問的,做官的,都下海撈錢去了。唯獨朱先生保持學者風範,一如既往的追求真理。精神上豐沛了,但是物資上難免有點欠缺,看,你的襪子都有很多補丁了!」
我低頭一看,雪白的襪子上,灰的白的補丁一塊塊,我再瞅了林白水一眼,她老臉一紅。老實說,林白水在事業上是個好夥伴,但是生活上絕對是一個糟糕的妻子和胡鬧的母親。從學生時代開始就生活的迷迷糊糊,我真懷疑她是怎麼活下來的。至於結婚生子之後,家務就交由我來打理。好歹我從十五歲就進入部隊,樣樣都靠自己。軍隊出身的人多半崇尚節儉,我也是如此,襪子破了之後,捨不得扔掉,自己補補又穿上。如今卻叫外人看到,別人理所當然地想到是做妻子的不負責。
我搔搔腦袋,說道:「這個,周總理也是這般節儉的。」
郭熙明呵呵說道:「哪裡,朱先生,我是想說,雖然學術不可放棄,但是物資生活也要改善改善……」
我心頭一凜,聽郭熙明的意思,似乎想拿錢來結交,當下我拒絕道:「那可不必,你看我是缺錢的樣子嗎?俗語道,過猶不及。錢這東西,夠用就可以,多了可不好啊!」
郭熙明乾笑幾聲,掩飾不安,看來他的確是這般打算了,見我明白拒絕,就趕忙轉開話題。他遊歷甚廣,什麼南洋、大食、天竺、花旗國都跑過,諸般奇聞軼事如流水一般滑出來,聽著也是有趣。約莫到了後半夜,因導遊引發的殭屍作祟事件而導致營地裡嬉鬧的人群,此刻又漸漸靜了下來。我看時間差不多,站了起來和郭熙明告辭,走過去頂羅明申的班了。
我和羅明申交接完畢,回頭看看,那棺材裡的乾屍還是直挺挺地立著,雙臂向前伸出,黑夜之中看起來,甚是可怖,不過見多不怪,我反而覺得他保持這種姿勢很有趣,嘴角會心的一笑。
「啪!」
突然肩頭一搭,我頓時悚然,什麼人!
我嚇得彈了起來,回頭看去,原來是林白水,拿著一個手電筒,像是小女孩般害羞,我又氣又好笑,罵道:「懶蟲,不去睡覺,陪老子來幹嘛?看死屍?
第二案:懸棺趕屍 五 百年慘案
(原文系文言文,方便讀者觀看,翻譯成為現代白話)
淡如兄,
展信如晤!
自從民國十七年(西元一九二八年)在東京別過之後,一轉眼,我們都十九年沒有相會了。我這二十年來一直碌碌無為,不過討了老婆生了孩子,為家族延後,盡到了孝道罷了。
現在這個世道,天下大亂,國共兩黨為各自私見,紛爭不已,在中原、東北數度爆發大戰。我家住在湘西一個偏僻的鄉下,三千多的族人聚居在一起,平常開墾荒地,務農為生,偶然以山中出產的松茸、木材外出交換鹽巴等生活必需品。所以雖然天下戰火焚燒,我的家鄉依舊象桃花源一般快樂地過著日子,管他們的紛爭呢!但是在這幾天,卻屢屢出現奇怪的事情,不免叫人心惶惶。
首先出事的是我九堂弟元信。元信原先在湖南省城長沙做過買賣,為人精明能幹,所以我一族與外界的需求交換,都是拜託他交涉。十天之前,元信載滿貨物,帶著一幫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子到最近的大庸縣(今張家界),賣掉土產後購買一些農具和鹽巴。我同時委託他帶來一些最近的書籍和報紙,還有醫藥。預定他們是在三天前就該回來,然而一直拖到今天,還沒有他們的消息。是遭到土匪的搶劫,還是私自攜款潛逃?兩者都不可能。首先我們並非毫無防備之力,湖南民風剽悍,一旦活不下去了,素來出土匪,所以我們裝備了漢陽造中正槍一百把,山炮一門,對於小小土匪,毫不在意。而外出的堂弟一共八人,個個武藝高強,每人配德國製造駁殼槍一把,美國匕首一把,一般土匪很難攻擊他們。即使有股非常強大的土匪,起碼也有一兩個人逃出去。更何況這批貨物並不是非常值錢,土匪沒必要花這個代價來搶劫,得不償失。同樣,元信攜款潛逃的理由也不成立了,他的妻子老母還呆在村子裡面。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族長,我的二叔和四個長老商量之後,又派遣了一隊精幹的族人,帶上若干槍械,以防不備。同時族長叫我也準備好,因為我是村子裡面唯一的醫生。我之所以能夠出洋留學,全是村子裡面缺醫少藥,族人有病只能用土方治療,死亡率極高,族長痛下決心,全力支持讀書最好的我到日本求醫。
我在自己家裡,兼醫務所的房間裡焦急地踱步,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一個可怕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