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我們熄滅了汽艇的發動機,依靠方才螺旋槳產生的動力慣性,緩緩靠近港口碼頭,但是汽艇頭部甫一觸及碼頭,就只聽卡嚓卡嚓的響聲,那木製的碼頭竟然一下子就被撞碎,使得汽艇頭部大半陷入其中。我吃了一驚,我們航行的速度並不快,加上又關了發動機,那點慣性的力道連尋常的樹枝也無法折斷,怎麼瞬間就穿入加固過的碼頭裡面,由此可見,這裡實在是真的很久沒有人來整修過了。那碼頭上一條條大腿粗的木頭看似牢固,實則外強中乾。
如今汽艇被卡在碼頭裡面,動彈不得。而碼頭的堅固程度我們又是見識過了,實在不敢拿自己前去冒險。我只能跳下河裡,河水不是太深,大概剛剛過腰。其他幾個人就照著我的樣子依次跳入河水裡,爬到岸上,拉住纜繩,合力把汽艇從碼頭中拔出來,栓到一棵樹上,這才能稍微放心一下。
後面的汽艇經過我們提醒,棄碼頭不顧,而是小心翼翼地靠到岸邊,依次跳上岸。
我抬頭眺望眼前的僰人村落,這是一個頗具有防禦色彩的山寨。我們登陸了岸上,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木門,約莫有五六米高,七八米寬,木門兩邊延伸開去,都是一段段塗了桐油的圓木圍牆,既放火又防水。木門之後隱隱露出兩個瞭望塔,可以居高臨下射箭。而我們從碼頭登陸到木門之間的一段距離,都是一片空地,除了一些小草,沒有任何樹木,毫無遮掩,若是入侵,定然被瞭望塔上的弓箭手射殺成刺蝟。我暗暗歎了一口氣,在冷兵器時代,這卻是是一個出色的防禦工事,可惜明朝的時候世界便已經進入熱兵器時代,這種木門,叫一門山炮一轟,立時即被轟塌。僰人軍事思想如此落後,難怪很快便被朝廷大軍剿滅。
羅明申已經急不可待地想馬上衝進去,我攔住他,搖搖頭說道:「不急,你叫眾人把船上的物件搬到岸上來,我和你帶上幾樣趁手的武器,一起前去探探。」
羅明申點點頭,便招呼民工搬運貨物,而我叫郭熙明和何永進留下看守。我順手抓了一把獵槍,這是一種雙筒散彈鎗,近戰威力極大,距離一遠就不行了,若是有五六步槍就好,半自動的也行。可惜這裡畢竟是山區,沒有較大威力的武器。我把狗腿砍刀別在背上,招呼羅明申一起走過去。
我們靠近了木門,從近處打量,木門上包裹了一層鐵皮,但是已經銹跡斑斑,木頭也多處受損折斷。木門是兩扇門從中間合攏的,只能把背後的門閂拿掉,才可開啟。我見木門不是太高,背上獵槍,便想施展一手南方叢林戰場上練就的爬樹絕技,哪知雙手方觸及木門,輕輕一推,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木門震落倒地,嚇得我目瞪口呆。
我苦笑一下,這玩意年代久遠,又風吹雨曬,根本和紙糊的一樣脆弱了。
我們跨過木門,便正正式式地進入僰人遺留的最後一個村落了。眼前是一大片木屋,按照同心圓的結構分佈,外層的房屋矮小,多位單層單間,由外逐步向內延伸,房屋的質量和高度越來越好。我粗粗推斷,這麼做一來是為了軍事防禦,二來和等級有關,中間最好的屋子裡,估計住的人不是大巫師就是長老。
我和羅明申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向中間的房子靠近。說來也奇怪,所有的房子都緊緊地把門鎖上了,好像只是村子裡的人一起去種田了,還沒有回來罷了。但是據我所知,當年朝廷剿滅僰人甚烈,躲在僰人最後基地裡面的人們,若是得知自己的家園老早就被毀滅了,定然是驚慌失措,呼天搶地,然後忙不迭地收拾家麼搬到更深的林海裡去,根本沒有打算回來,哪還會記得鎖門?
我一時也沒有心思破門而入,細細探究一番,只是跟隨著羅明申前往那棟中間最華麗最高大的房屋。這是一間頗有漢族廟宇風格的建築,磚石結構,共三層樓,七八米高,飛簷翹壁。廟宇外表的紅漆老早脫落,斑斑駁駁,彷彿是一個滄桑的歷史老人的面頰。正門是一座黑漆漆地木門,當羅明申接近木門的時候,輕輕按住,向我笑笑,意思是這玩意定然也是一推既倒。
但是羅明申推了一下就變顏色,然後施展渾身力氣推門,把臉都憋成了豬肝色,半晌終於放棄,訕訕說道:「真他們的有病,別的人都是一推就倒,唯獨這門好像後面堵了一塊石頭一樣。」
我哈哈大笑,說道:「可能真的堵了一塊石頭呢!」
我把獵槍背在肩上,把雙手按在木門,稍一使勁,就發現木門後面真的有什麼堵住了。若是沒有堵住,即使是鐵栓,憑老子的力氣,亦可推倒。我收回雙手說道:「看來真的推不動,我們走走看看,說不定有什麼窗戶,爬進去再說。」
我們順著廟宇右邊繞過去,想找一座窗戶。窗戶沒有找到,卻在廟後面看到了一個邪門的東西。只見後面以石塊堆積了一座石階,直通第二層。我湊羅明申看看,兩人都是面面相覷,真不懂僰人在搞什麼鬼。好東東地有正門不走,偏要走後門,而且是第二層的後門。
我稍許細心了檢查了一下,這個石階上並沒有什麼機關,於是這才放心大膽地走上去,來到二層。廟宇的二層亦是有一座木門,不過這座門就簡單多了,叫老子一腳轟然地踢到。
我把腦袋鑽進二層的廟宇裡面,雖然這是模仿漢人的寺廟,可是裡面空空蕩蕩,既沒有供奉佛祖,也沒有崇拜太上老君,倒是看見中間有一個空蕩蕩的三角形大洞,黑漆漆的,直通第一層。
這是幹嘛?
這僰人也忒沒意思了,這地上的一層樓,非要在上面繞一圈才能進去。真麻煩。
這時羅明申解下了手電筒,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在傍晚到達僰人的山寨,羅明申怕暗掉看不見,所以帶上了手電筒眼下正好派上用場。我們湊到三角形大洞口,朝裡面往下去,黑乎乎的一片,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檀香味。羅明申把手電筒光柱打下去,似乎下面是很多圓乎乎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
「那是什麼?」我好奇的問道,是骷髏?不對!根本不是,骷髏不是這樣的,好像上面還有東西覆蓋著。
羅明申把手電筒調到最大,正要照下去,忽一陣陰風吹來,也不知道怎麼地手一抖,手電筒便直直地落了下去,那光柱不住來回打轉,時間短暫,但是把裡面照地清清楚楚。我們兩人倏然一震,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在下面,猶如兵馬俑一般,站立著無數乾屍。因為實在太多了,所以把木門也堵上了。這麼多乾屍,僰人究竟要幹什麼?
我和羅明申頓時猶如中了定身法一樣僵住,動彈不得,眼珠凸凸地凝視著底下的屍骸人頭。我們曾經預想過,這裡可能是僰人秘銀礦藏的入口,也可能是一個神秘的祭壇,哪知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巨大的墳墓,裡面埋藏了無數具屍骸,粗粗估算一下,竟然不少於三千多具。僰人生死觀念和我們相反,認為上天才是正常的殯葬儀式,但是如此眾多的屍骸卻堆積在廟宇底層,這種情形頗為奇怪。
我低頭打量著無數密密麻麻的乾屍人頭,手電筒掉下之後,一時沒有破碎,明亮的光柱向上照上來,使得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幾個乾屍的面部表情。他們雖然已經死了幾百年,連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腐蝕,可是臨死前的表情卻一一留了下來,或悲傷,或安詳,諸般神情,唯獨沒有恐懼害怕的神色,說明他們在死得時候非常安詳,乃是自然死亡。如此推測起來,這裡似乎就是一個僰人的公墓了?
我有點不大相信,同時心裡暗暗後悔,要是林白水過來的話,以她對古代民族宗教的研究,必然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我卻無法猜透僰人的含義了。我再看看羅明申,我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些屍骸,過了半晌才說道:「我原本以為憑著自己幾十年來對歷史的研究,那麼僰人的民俗已經摸熟摸透了。如今看來,才是剛剛進入門道。據我所知,僰人盛行懸棺,卻從未聽說過他們的這種木乃伊葬法,不知道是何用意?我只能推測,這裡的乾屍,不是一下子增加的,而是一天天積累起來,有的前後相差近三百年。」
我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哦,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乾屍是一天天聚集起來的呢?而且推測相差三百多年?」
羅明申說道:「我看到,這些屍骸,由遠及近,越是離我們遠的地方,那些乾屍損毀就越加嚴重,越是靠近這個洞口,乾屍就越發新鮮,所以我是推測不是一下子填滿,而是一天天增多的。至於相差三百多年,我是通過森林中乾屍的損毀程度來推斷的,看最古老的乾屍,大概就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我總覺得這個廟裡透著一股子邪勁,或許是死人太多的緣故,就算世界人沒有鬼,那麼多死人聚在一起,也覺得叫人透寒氣。我和羅明申馬上逃之夭夭,回到岸邊,岸邊的郭熙明一邊指揮民工搬運貨物,一邊急忙問道:「兩位,有發現什麼值錢的東西嗎?」
我剛想張嘴,轉念一想,想到初次遇見郭熙明的時候,他正要盜竊僰人屍骸,於是說謊道:「有,我們發現了三千個人身體積那麼大的白銀俑。」
郭熙明駭然,失色叫道:「什麼?三千個人身體積那麼大的俑,全是白銀?發了,起碼有幾千噸!在哪?給我看看!」
我指點一下,瞅著他樂顛顛地背陰,暗自偷笑,羅明申知道我不懷好意,但是鄙視郭熙明的人品,故意不點破,由他出醜。過了片刻,果真聽到郭熙明一聲慘叫,滿面煞白的跑回來,結結巴巴驚叫:「屁,什麼白銀做的,全是乾屍!」
我故意愕然說道:「哦,你不是說過嗎?一具乾屍,差不多可以換幾百萬,不是相當於一個乾屍同體積的白銀俑嗎?」
眾人這才哈哈大笑,郭熙明雖然不滿,但這時極其需要我,當下也忍了下來。
我見天色已經不早,日頭落了下去,只餘下一絲彩霞,天色將逐漸黯淡,於是開始尋找今天的落腳點。岸邊我是不大放心的,唯恐又出來什麼鬼船,於是叫大家合力把汽艇也拖到岸上,用繩子拴住。然後大家點亮汽油燈,朝村莊裡進發。我們自然離那幾千具乾屍的鬼廟遠遠的,挑了幾間看上去不是非常破舊的木屋住進去,還是按照原來的那種汽艇形勢分配。
我和羅明申住在一個單間的小木屋裡,這間屋子推算起來,建成也已經有百年,雖然僰人在木製品上技術非常先進,塗了桐油進行防腐,但是畢竟日子久遠,走進去便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方才羅明申說過,他推斷這裡最古老的乾屍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我頓時心裡起疑,也留心注意了一下,看到這裡的房屋最古老的也起碼有三百年歷史了,房屋老早就踏倒,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提醒著人們注意這裡有人居住過。而最年輕的房子差不多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這符合我們的推斷,當年僰人最後一隻部落,依靠秘銀礦藏的隱秘,躲過了朝廷大軍的追殺,平靜地生活了數百年,但是到了一百年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一時想不通,也懶得想,這些惱人的問題,還是叫林白水出面好。我今天就安安心心休息一下。這間屋子百年前的木床我可不敢睡,就拎起隨身攜帶的睡袋,鋪在地上,與羅明申一樣,湊合著睡覺。睡袋狹小,非常不舒服,自然是仰天最爽,我暫時睡不著覺,盯著天頂看,天頂上孤零零地橫著兩根房梁和椽子,細細一看,房樑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凸了出來。我一愣,從睡袋裡鑽出,羅明申好奇地問道:「朱先生,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抬頭仰視著房梁,說道:「上面有什麼東西?」
我看房梁也不是太高,運足氣力,猛然縱身一躍,右手已經觸及房梁,頓時摸下一樣東西,捏在手心裡,攤開一看,卻是一張常見的草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許多漢字語音,這張草紙,看上去竟然和秘銀之圖有七八分想,我吃了一驚,呼叫羅明申:「羅先生,你過來看看,有重大發現!」
「什麼重要的東西?和秘銀有關嗎?」
羅明申急忙從睡袋裡鑽出來,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腳上來。他素知我性格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驚,若非大事要事,絕對不會這樣大驚小怪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草紙鋪在房間裡唯一的擺設——木塌上,然後羅明申點燃汽油燈,將房間照亮如白晝,他提著汽油燈立在草紙上方,低頭粗粗瞟了一眼草紙上的文字,臉上露出思索地神色,喃喃說道:「這個……似乎是一個日記本!」
「日記本?」我本以為這張草紙特意藏在房梁高處,必然是重要的文件,哪知只是一件普通的日記本,不禁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僰人文明失蹤將近四百年,對於他們的文化,我們只能間接從前人的史書上得知。而當時的人們對於蠻夷有種天生的優越感,也不深入調查,只是將一些流言傳說如同真實事件一樣細細記錄下來,可信度不免打了個折扣。如今我們發現了一份僰人的生活日記,那重要性可以大大記錄一筆,於是我問道:「上面說什麼?」
儘管汽油燈光線非常明亮,但是羅明申還是瞇起眼睛,他把汽油燈從手上放到床榻上,細細研讀草紙上的古怪語言。僰人的文字,一個個念我也是懂的,但是合起來卻不知所云。過了片刻羅明申說道:「僰人的語言我掌握的也不是很多,主要是那幾天跟武漢大學的幾位老教授一同破譯。我勉勉強強能夠看懂上面的文字,似乎是一個小女孩寫的,上面說,村子裡面發生了可怕的瘟疫,很多人都死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又絮絮說了一些和她年歲差不多小夥伴的死狀,還有她的心情,珍貴的資料,我感覺起來,似乎沒有什麼。」
「等等!」我突然打斷羅明申的話,「你是說,這張日記上,記錄了村子裡發生瘟疫的事情?」
羅明申不解地點點頭。
我繼續說道:「以我們目前的資料而言,我們可以肯定,在四百年前朝廷大軍剿殺僰人的時候,這裡——我們暫且稱呼為秘銀村吧——這裡的僰人成功地逃脫捕殺,活了過來,但是出乎意料,到了眼前這個時候,所有的僰人都消失地無影無蹤,從建築物的年份推斷,最年輕的建築物是一百年前修建的,也就是說,大概在一百年前左右,最後一批僰人消失了。我一直在奇怪,僰人是怎麼消失的,他殺——還是遷移了。聽這個小女孩說道,是村子裡發生瘟疫了,那就很好解釋了。」
羅明申一喜,笑道:「哦,朱先生發現了,難道是瘟疫毀滅了僰人最後的生存之地?」
我點點頭說道:「應是如此。你也應該發現了,這裡的房屋都是緊鎖起來,彷彿主人只是離家出走,會立即回來一樣,因此可以推測僰人的毀滅是緩慢而平靜的,沒有引發恐慌,不然他們老早出逃了。」
「緩慢的瘟疫?」羅明申表示不解,「據我所知,瘟疫都是疾速而激烈的,就是一場小小的流感,也能瞬間把一大批人擊倒。」
我笑道:「不,僰人生活在如此封閉的條件下,外界的病毒和細菌是極難入侵的。他們是被另外一種疾病所侵害——遺傳病!」
《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