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我嘎登一下,原來白水便是在那裡留下陰影,我便正色說道,努力讓她有信心:「白水,不要緊張,事情總有解決之道。你安靜下來,仔細想想,什麼時候開始不對勁的!」
白水漸漸地鎮定下來,凝神思慮,慢慢回憶:「好像就是從今天下午開始,剛在下雨的時候,我正好閒著,順便把書送給你。走到未名湖邊的,隱隱感到背後有人跟著,我回頭看卻沒有任何人。於是心中害怕,加快腳步跑到你這邊。」
「雖說是下雨,大白天的就有冤鬼跑出來,邪門啊!再說,再說,聽說北京大學以前是一個皇家園林吧,福貴之氣很重,照理不會存有冤鬼幽魂,莫非發生了什麼奇怪的重大事情!」
猛然,我一震,和白水不約而同地喊出一個名字:
「老捨!」
正文 十五
我唸書不多,除了課本和語錄,其他讀過的書屈指可數,老捨的作品沒有碰過,但聽說他的名氣很大。當日白水初帶我遊覽校園,途經未名湖畔,就指點該處乃老捨跳湖自殺之所。那時還歎息不已,為何不像巴金茅盾一般挺過來,所以記得清清楚楚。當一想到溺死鬼尋替身,腦子不加思索地就彈出老捨字樣!(註:歷史上老捨是在太平湖自殺身亡,本文為了小說情節的需要,移到了北大未名湖,讀者請勿誤會。)
白水簌簌打了個寒顫,眼光移往未名湖,此刻天色轉暗,湖水遠處一團漆黑,瀰漫著一股未知世界的黑暗恐懼氣息。她努力睜大眼睛,似乎就能穿透歷史的屏障看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夜,文革的炸藥包已經綻放它最初的可怕威力,老捨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面一根又一根地抽煙,煙蒂堆滿了整個煙灰缸,不少都落到木桌上,燒出一個個小洞。作為一個文人,他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的氣氛,毅然決然地步入湖水深處,殺身成仁!
稍微思慮一番,我心中卻又暗暗納悶起來。大人物歸天後,鬼神有靈,氣魄也當大地緊,譬如關帝作了武聖,尉遲和秦叔寶成為門神,頂不濟當,好歹也是城隍一類的,如老捨之身份,死後起碼也升入文曲星級別,哪會這麼小氣,居然尋自己的學生作替死鬼。
白水轉身面對我,臉有懼色,說道:「恆淮大哥,我們回去吧!」
我點點頭,說道:「我送你。」
兩人踱步於北大幽靜的校園內,不少路燈損壞,因官僚主義發作,尚且來不及修,有的地方黑咕隆咚一團,不免為這個前皇家園林添了一筆不詳之色。我送白水到了寢室,她打開電燈,為我泡了一杯水,隨意聊了幾句,看天色不早,我不便再呆下去,站起身告辭:「我先走了,若是有什麼事情,來叫我即可,或者告訴舒老頭也一樣。他會轉告的。」
我站起的時候白水還坐在床沿,滿臉懼色,待我轉身到了門口,她忽然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的後腰,哀求說道:「你不要走,我真是害怕的要命……」
我低下頭,女子的臉上有種悲涼的哀怨,無限留念的遺憾,剎那間不由得與玟琳過世前的表情重疊起來。
我不是傻子,怎能不懂白水的心思呢?
於是電燈按滅的時候,激情霎時迸發出來。我大吃一驚,白水明明還是一個未經人事的處子,放得很開,後來漸漸覺得她有種自暴自棄,或者說滿足臨死前願望一樣的做法。
我素知其好面子,縱然心中喜歡,也不敢表現出來,甚至會故意裝出凶巴巴的模樣惹對方生氣,這樣也是為了多接觸一會兒。我多次救過她之後,其實心中暗暗有了感覺。加上玟琳因她過世之後,更有一種以身相許的味道。只是她為人不如玟琳大方,顯得有些小氣,遲遲不敢表示,我則是長期陷於玟琳的懷念中,對她更多視而不見,直到此刻才發覺!
激情過後,白水又驚又累,已經睡熟,像一隻章魚一樣緊緊纏住我,不肯放開。她個子本來就高,再加上我一個,狹小的床鋪越發擁擠。我心中正在思慮,究竟該怎麼才能幫助白水。到北京城裡尋幾個道士和尚作法事?一來文革剛過去不久,哪有那麼容易找到,再說,學校肯放進來嗎?那麼只能我自己想辦法了,我又不知……
忽然心念一動,北大圖書館不是號稱中國最大,藏書最多,說不定就藏有這些破邪除魔的書籍,估計文革時候可能會丟掉一些,現在應該陸續要回來了吧!
主意已定,我便抓緊時間休息,然後挨到凌晨四點醒轉,費盡心思不至於吵醒又能脫開白水。萬一早上被她同事看到,這破鞋和流氓的黑鍋,我們是背定了!
我摸黑在她房間裡搜羅一番,偷走白水的圖書館借閱證,先回家梳洗吃早飯。八點一到就跑到圖書館,那門衛向我要借閱證,我拿出來飛快晃晃,又塞進去。上面貼的可是白水的照片啊!門衛見我衣裝整潔,看年紀以為是學生,倒也不細究。
我在偌大的圖書館裡面四處找尋,心想這些封建迷信的書籍,能保留下來的定然放在古籍部,果真找到一些,拿出一看,頓時傻眼,又是文言文又是繁體字!我硬著頭皮看,囫圇吞棗看了不少,中午時分去吃飯,路經檔案館,心念一動,那老捨有什麼留下呢?
於是下午冒充工作人員偷偷溜進去,哪知不曉得檔案保存方式,看著別人,費了半天才學會,摸出老捨的檔案。當年老捨去世之後,有三人自稱親手打撈了老捨的屍體,分別是片警郝希如、朱軍和修理廠工人白鶴群。怪哉,死一個人,怎麼有三個人號稱撈出他的屍體呢?
我看時候也不早了,一整天都不搭理白水,一定著急的要命了,於是我先趕到白水的寢室,哪知門開著,人卻不在。她的鄰居說道:「你是不是那個和白水搞對象的?」
我難得老臉一紅,隨後心底一沉,那人說道:「白水發了很厲害的高燒,送進校醫院了。她雖然很瘦,但身子一向很健康的啊!」
我轉而去了校醫院,打聽到白水的病房,正由她的同事照料,見到我紛紛說叫白水對像來照顧。我無奈地搖搖頭,白水實在是個不擅長把東西藏在心裡的女子啊!一發燒說胡話,嘴裡喊的都是我名字。雖然地位懸殊,幸好當年鼓勵大學生和工農子弟兵結合,我這個前工兵和現鍋爐工,不至於受到歧視。
白水得了很嚴重的感冒,病情暫時控制下來,須得住院觀察幾天。現在沒有什麼人生病,病房裡面只有我們兩人。我沒錢買床位,只能趴在她病床的床沿休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感到背後冷嗖嗖的涼意,徒然張開眼睛,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今夜月明,皎潔的月色之下,晨間白水換下的衣服,直挺挺地懸浮半空之中,月光穿透薄薄的襯衫,衣服內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彷彿是一個透明人穿上了她的衣物,一步步緩緩走出去。
鬼附衣!
正文 十六
傳說鬼沒有實體,若是顯身,必須附著在某樣物件上,沾滿生人靈氣的衣物最為理想。這惡鬼想要作甚?如今想來,白水這場大病來得也是莫名其妙。她雖然身材瘦弱,可是體格健康,縱然在內蒙古草原那般惡劣的環境下,風餐露宿,亦是同我這受過特殊訓練的士兵一樣堅持下來。
鬼附衣浮在半空,慢慢移向房門,空空如也的袖口鼓蕩空氣,吱啊一聲打開門鎖,穿過房門。我悄悄跟在後面,惟恐教它發覺。
深更半夜,校醫院的走廊靜悄悄,十五瓦的燈泡放出昏暗的光線,照射一件衣服浮在半空,感覺尤為妖異。鬼附衣移到大門口,外面值班室醫生視線叫窗戶遮住,只瞧見一個白色的襯衫,站起來喝道:「什麼人,半夜……」
我只聽到噗通一聲,可憐的醫生,怕是嚇昏過去了。誰看到這樣一種鬼魅的狀況能不害怕?縱然是我,不過壯大膽子,面前跟隨,其實雙腳直在打哆嗦。
鬼附衣飄蕩在北大幽靜的校園裡面,幸虧此刻正值夜半,幾乎沒有什麼人在外徘徊,否則看到一件浮在半空的衣服,後面又偷偷摸摸尾隨著一個男人,這番景象實在離奇!
鬼附衣漸行漸遠,竟來到了未名湖畔,我心頭一緊,果真是老捨的冤魂在作怪,只是這般折騰白水做啥,乾脆迷地她跳河上吊,豈不更加簡單?
未名湖畔花圃上流連著鬼附衣,倘若從遠處觀察,似乎是一個穿白色襯衫的高挑女子趁夜色賞花,近看實著一具無頭無手無足,懸浮在半空中的鬼物。
以前我曾經聽家鄉的老人們說起過,鬼魂因沒有實體,所以只要拿走它附身的物件,就不得不駐留在原處,無法離身。老子連橫行數百萬年的幽浮游靈都輕鬆幹掉,難道怕你這一介小小鬼魂?我咬緊牙關,貓腰躥出花叢,撲向鬼附衣!
我飛身掠過,已將白水的衣物搶在懷裡,轉身倏地眼前景像一變,明明是黑夜,怎地一下子到了白天,我奇怪地四下裡張望,周圍霧氣濃密,原處隱隱約約有個人的影子,於是湊上去,看到百花叢裡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居然穿著滿清時代的衣物,手中捧著一隻繡花鞋縫紉,我問道:「姑娘?」
連叫幾聲,都沒有反應,莫不是聾子?我伸手探過去,不料就穿透了她的身子,不禁一怔,這只是幻覺!
我正在發呆,那女子忽然放下繡花鞋,高興地站起來,害羞地看著我後面。我立即回頭,後邊站著一個男人,大吃一驚,猛然後退幾步,頓時醒悟,不過幻覺,何必緊張!
男子個子超出我半個頭,相貌英俊,唯一不爽的是一個大男人拖著一條辮子,十足的豬尾巴一般,難看之極。他拉住女人的手便說起綿綿情話來,但見嘴唇蠕動,聲音絕無。漸漸地男人動作幅度大起來,爭吵什麼,神情激動,倏地扔下女人,拂袖而去。
那女人頓時軟倒,掩面流淚。我搖搖頭,男女之事,畢竟不能強求。這時,又湧來一幫人,看服飾似乎是看滿清電影時常有的太監,不由分說,摀住女人的嘴巴就架起。我正要追上去,忽然腳下一絆,猛然張開眼睛,天光大亮,刺得生疼,耳邊有人叫道:「起來,起來!」
面前正是舒老頭,古古怪怪地盯著我看,面有譏色:「昨夜我見你不回來,還以為又去大學生對像那裡亂搞,怎麼?被趕出來了?」
我勃然大怒,這烏鴉嘴吐不出好東西來,倒也懶得理會。此刻腦袋裡糊里糊塗,昨夜我不是追蹤鬼附衣,正拿著了,然後就看到滿清的那女子,最終怎麼睡到了花圃裡?此刻手中抓著白水的衣服,莫非我也叫鬼附衣迷住了?於是瑟瑟打了個寒顫,趕忙在身上四下裡查看,幸好!連根毛也沒有多!
我先回到寢室,吃過早飯,幹完活之後就去探望白水,在醫院裡我就聽到悄悄流傳著一個可怕的故事!醫院裡有鬼!昨天值班醫生就看到一個無頭無手的女鬼……
我哭笑不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