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序告白
白。
他把塑料膜貼在衛生間牆壁上的時候,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這瓷磚,竟然這麼白?
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衛生間的牆壁。在這個每天都要刷牙、洗臉、解手的地方,他感到陌生。當然,他沒理由不感到陌生,因為那些毛巾、牙具以及各種洗髮護膚產品通通都被收到一個紙箱裡。洗手台上空空蕩蕩,就連鏡子也被一層塑料膜覆蓋著。
偶爾,他會抬起頭來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看那半透明之下被汗浸濕的臉,很快就扭過頭去。
那不是自己。
衛生間只有幾平方米而已,但是要把這麼狹窄的空間完全遮擋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最困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他低下頭,看看被兩層塑料膜包裹住的浴缸—下水口的管道已經被抽出,一根嶄新的下水管插在地漏裡,同樣的塑料膜被貼在下水口周圍,作為引流器,也探入下水管中。
萬無一失。他喃喃自語道。
抬起頭,他打量著衛生間的天花板,在吸頂燈的光暈下,鋁塑板也白得耀眼。他瞇起眼睛,身體搖晃了一下。
巨大的心理壓力會讓身體的疲憊感加倍。同理,這瞬間的無力感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決心又減少了一分。
不!不要!他用力地搖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問題上。
那東西,會不會噴得那麼高?
猶豫了一下,他勉強直起已經酸痛無比的腰,踮起腳尖,同時拽起一塊塑料膜,伸向天花板。
幾十分鐘後,他從浴缸裡跨出來,手扶洗手台,站在鏡子前微微氣喘。
整個衛生間都被塑料膜覆蓋住,就連馬桶也概莫能外。昔日光潔的牆壁現在已經無法再反射光線,此刻,他被一團模糊又冰冷的光籠罩著,彷彿身處在一個夢境之中,很不真實。
這很好。虛幻感會讓他增加勇氣,因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曾經連想都沒有想過的。
待氣息稍稍平復後,他開始脫掉全身的衣服,很快,除了手上的一副塑膠手套外,他已經一絲不掛。
他把衣服捲起,扔進那個裝滿洗漱用品的紙箱裡,隨後起身向客廳走去。
沙發上也蒙著一層塑料膜,上面是一個被膠帶纏住手腳,同樣全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一動不動,看上去似乎毫無聲息。
他緊張起來,俯身下去,用手指輕觸女人的脖子。然而,被一層塑膠覆蓋的手指並沒有感到明顯的律動。他又把手臂湊向女人的鼻子,終於感到一陣濕熱的氣息。
他既欣慰又恐懼,欣慰的是他需要這個女人活著,因為他必須要完成計劃中的一切;恐懼的是,他將不得不完成那最難以面對的一個環節。
他彎下腰,把女人橫抱起來。這個失去知覺的女人要比想像中沉重得多,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死沉」這個詞。在那一瞬間,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至谷底。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
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夜。他在揣度一年前的感受與心情。
試試看,懷抱中的不是一個還在顫抖的人體,沒有溫度、血管、骨骼或者肌肉,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妻子或者母親,而是一個可以肆意擺弄的玩具—一個可拆卸的玩具。
想到這些,他嘴角的紋路驟然硬冷起來。此時此刻,就是這樣,沒錯。
把她放到浴缸裡之後,他已經感到筋疲力盡。昏迷的女人經過搬移及輕微的撞擊,意識稍有恢復。出於本能,她下意識地夾緊雙腿,雙眼也微微地睜開。
他不敢去直視女人的眼睛,轉身拿起衛生間的馬桶抽子,然後拆開一隻避孕套,套在握柄上。
這是必須完成的部分,也是他始終無法做到的部分。今天晚上,他已經嘗試了無數次,都沒有成功,只能用這個辦法。
女人已經清醒過來,正在驚懼地打量著身處的環境,同時拚命掙扎著,試圖站起來。無奈手腳被縛,用盡全力也只能讓自己蜷縮在浴缸的一角。特別是看到他拿著馬桶抽子湊向自己,女人既恐懼又疑惑,她拚命地搖著頭,雙眼已經盈滿淚水,被膠帶封住的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他握著馬桶抽子,跪在女人的身前,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心裡首先想到的卻是安慰這個恐懼至極的女人。
「對不起……」他半垂下頭,彷彿也在安慰自己,「不會讓你太難受的……」
女人已經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詞句,拚命向後躲避著,口中的「嗚嗚」聲已經變成短促而低沉的尖叫,同時竭力向前踢打著,試圖阻止他靠近。
女人的腳細長、白皙,腳背上可見淡藍色的靜脈血管,指甲染成紫色。
他閉上眼,竭力平復那驟然猛烈的心跳,然而,太陽穴仍然在突突跳動著,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腦中破裂而出。
無數個畫面混雜在一起,各種令人顫抖和窒息的味道。他的大腦彷彿一台超載運轉的電腦,最後只向他發出一個指令。
對不起。
他睜開眼睛,伸手抓住女人的膝蓋,用力扳開。
對不起。
午夜後,氣溫驟降。
在這座北方城市裡,深秋意味著滿街枯葉飄零,空氣清冷,摻雜著腐朽與冬儲菜的清香味道,同時也意味著馬路上人跡寥寥,特別是在這個時段。
他全身僵直地坐在駕駛室裡,目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畢現。車載收音機裡正在播放每日金曲節目,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
他需要這狹窄的駕駛室被音樂填充,什麼都行,只要能暫時充斥他的耳朵,否則就會聽到後備箱裡那些黑色塑膠袋中發出的聲音。
切開皮膚的聲音;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鋸斷骨頭的聲音以及女人最後從喉嚨裡發出的悠長呻吟。
城建花園附近的草叢。南運河河道。北湖公園的人工湖。東江街中心綠化帶。南京北街和四通橋交會處的垃圾桶。
把所有的黑色塑膠袋處理完畢,已經是凌晨四點。氣溫變得更低。這個城市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在一處黑暗僻靜的地方,他停好車,拿起手電筒再次檢查了後備箱。很好,沒有任何血跡之類的痕跡留下來,看來對那些塑膠袋進行嚴密包裹還是有意義的。然而,那股味道仍然揮之不去,即使在已經零下的溫度中依舊清晰可辨。他把頭探進後備箱,仔細嗅著。突然,他乾嘔了一下,隨即就捂著嘴巴,踉蹌著跑到路邊,扶著電線桿大吐起來。
他幾乎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吐出來的只是隔夜的食物殘渣和胃液。然而,直到胃裡已經空空蕩蕩,他依然遏制不住喉頭不斷向上翻湧的感覺。最後,他半蹲在電線桿下,嘴邊掛著一條長長的涎水,像狗一樣喘息著。
良久,他勉強站起身來,用袖子擦擦嘴角,搖晃著走到車旁,蓋上後備箱,繞到駕駛室旁,上車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