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他把面前的案卷推到一邊,已泛黃的紙張發出嘩啦啦的脆響,似乎隨時可能碎成粉末。
沒用。他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讓自己的視線從「8月8日」這幾個字上移開。
杜成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五斗櫃上的相框。
一個留著齊肩長髮的女人,半蹲在鬱金香花叢中,抱著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微笑著回望著他。
杜成的嘴角上揚,同時,眼前一片模糊。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五斗櫃前,拿起相框,輕輕地撫摸著。
相框的玻璃片上倒映出他的臉。灰白,略浮腫,皺紋橫生。蒼老的面容覆蓋在那兩張依舊年輕、生動的臉上,彷彿拉近了時空,混淆了生死。
杜成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身邊的一切已經墜入無盡的虛空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他無意再將思緒拉回現實,人之將死,最寶貴的,只有回憶。
1991年8月8日,上午7點10分。
一個年輕的制服警察拎著兩隻大塑料袋,匆匆邁上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門前的台階。穿過玻璃門,他向值班的同事點了點頭,右轉,沿著一樓東側的走廊疾行。此刻已天光大亮,走廊裡卻光線昏暗,兩側的房門盡數關閉,只有北面盡頭的一扇窗戶尚可透光。
走廊裡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年輕警察的腳步聲和塑料袋相互摩擦的簌簌聲響。接近東側盡頭的房間,年輕警察感到莫名的寒意,彷彿前面那扇門裡正釋放出陣陣冷風。
來到門前,他把塑料袋都移到左手,猶豫了一下,抬手敲響了房門。
「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出來。
年輕警察推開門,小心翼翼地探進半個腦袋。過低的室溫立刻讓他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時,那股令人恐懼的味道直躥鼻孔。
「馬隊。」他努力不去看解剖台上那具青白色的屍體,喉嚨裡變得乾燥,「飯來了。」
「先放會議室吧。」馬健揮揮手,「我們等會兒再過去。」
年輕警察忙不迭地答應,迅速關上門離去。
馬健轉過身,雙手叉腰,死死地盯著解剖台上的屍體。
牆角的櫃式空調機呼呼地轉動著,出風口處冒出大團白汽。室內的溫度很低,馬健的額頭上卻佈滿了細密的汗珠,身上的藍黑條紋短袖襯衫也汗濕了大半。
杜成站在他的對面,雙手環抱在胸前,臉色鐵青,眉頭緊鎖。
法醫蹲在地上,從屍袋裡拎出一條人體小腿,前後端詳了一番,放在解剖台上。
「暫時只能拼成這樣。」他後退一步,摘下口罩,「操!」
這是一具成年女性屍體,被分割成頭顱、軀幹、左右雙上肢、左大腿及小腿,共八塊。斷端被臨時拼湊在一起,死者的姿勢顯得怪異,加之右大腿及小腿缺失,看上去並不像一個人。
杜成繞到死者的頭部前面,低頭仔細觀察著。死者蓄長髮,散亂,頭微右側,面部腫脹,口半張,雙眼微閉合,瞳仁暗淡無光。
「死因是什麼?」
「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法醫指指頭顱的斷端,扼痕清晰可辨,「應該是掐死的。」
杜成看看馬健,後者沉默不語,牙關緊咬,臉頰上的肌肉凸起。
「稍後做毒物分析,不過我覺得意義不大。」法醫點燃一支煙,「還是他幹的。」
「死亡時間呢?」
「八小時以上。」法醫戴上手套,「具體時間,驗完胃內容物再通知你們。另外……」
他指指解剖台上殘缺的女屍。
「找找右腿,這種樣子,家屬看了會瘋的。」
馬健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一下子委頓下來:「爭取吧。你先忙著,有發現立刻通知我們。」
說罷,他向杜成揮揮手:「走吧,先吃飯去。」
會議室裡門窗大開,清新的空氣穿堂而過。儘管有些微微的涼意,但是對於剛剛從法醫解剖室走出的馬健和杜成而言,彷彿從嚴冬一下子穿越到盛夏。更讓人感到稍稍愉悅的,是滿屋的食物香氣—鼻腔內的屍臭一掃而空。
幾個同事正圍坐在會議桌前吃早飯,看到他們進來,紛紛起身讓座。馬健和杜成剛剛坐定,豆漿、包子和茶葉蛋就推到了面前。
儘管已經飢腸轆轆,馬健的胃口卻不怎麼樣。吃了半個包子,喝了幾口豆漿之後,他就點燃一支煙,環視了一下正在埋頭大嚼的同事們,開口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一個穿著佈滿汗漬的短袖襯衫,頭髮蓬亂如雞窩的警察嚥下嘴裡的包子:「屍源查找在進行中,昨天下午來了幾撥人,都是近一個月來報人口失蹤的,不過都不是。」
他把包子咬在嘴裡,翻看著手裡的資料,含混不清地說道:「最近的一次接警是8月6日,一個紀姓男子稱自己妻子一夜未歸,我們覺得體貌特徵比較像,已經通知他了,估計一會兒就能過來。」
馬健點點頭,又問道:「其他的呢?」
另一個警察回答:「現場走訪還在進行,不過,目前還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馬健皺起眉頭,彈彈煙灰,想了想:「現場勘查那邊怎麼樣?」
「還在檢驗中。」
「讓他們快點兒!」
那個警察應了一聲,起身出門。同時,一個女警匆匆而至,逕直走到馬健面前:「馬隊,一個姓紀的人來認屍。」
馬健嗯了一聲,轉頭對杜成說道:「成子,你去看看。」
杜成點點頭,三口兩口吃掉手裡的包子,擦擦嘴,起身向門口走去。
馬健回過頭,看女警還站在面前。
「還有事兒?」
「嗯,局長通知,二十分鐘後,四樓三會議室,案情分析會。」她頓了一下,似乎很緊張,「副市長和政法委書記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