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溫德爾猶如被蜂蜇了一般。「邪說!」他將聲音壓得極低,雙眼瞪得猶如銅鈴,就像這話足以讓人喪命。隨即,他朝著雷米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開始朝著大廳走去。
「對,是邪說,」茱麗葉說道,「可我相信那些建造了山外的摩天大樓的神也給咱們留下了一條路,一條從這兒走出去的路。我們已經在這個地堡深處發現了一件工具,溫德爾神父,一台可以將我們帶往全新地方的鑽掘機。我知道您不贊成,可我相信正是神賜予了我們這件工具,而且我們還應該用上它。」
「你那鑽掘機是魔鬼的傑作,躺在魔鬼的深淵裡。」溫德爾說道。此刻,他臉上的善意已蕩然無存。他用一塊方巾拍了拍額頭,接著說道:「沒有你說的那種神,只有魔鬼。」
這便是他所佈的道,茱麗葉明白了。她已經領教了他十一點的禮拜了。人們趕了那麼遠的路,為的便是聽這個。
她上前一步,血液直衝腦門。「我的神,興許是魔,」她順著他的話說道,「我所信奉的那些神……我所崇敬的那些神,便是建造了這個地方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建了這個地方,為我們留下一處立錐之地,然後才毀滅了整個世界。他們既是神,也是魔。他們給了我們一個空間,作為補償。他們原本便給咱們留了自由,神父,而且還給我們留了找尋自由的辦法。」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他們所留的辦法,就在這裡。他們還給咱們留了一台鑽掘機,那就是他們的恩賜。使用它,不會有任何褻瀆神靈之處。我已經見到了其他一些你一直在懷疑的地堡。我親自去過。」
溫德爾又退後一步,摸了摸胸前掛著的十字架,茱麗葉瞥見雷米正在門口,偷偷地看向這邊,他濃重的眉毛在雙眼上投下了濃濃的陰影。
「天予不取,有違天道,」茱麗葉說,「但不包括你所自恃的那個——讓別人恐懼的權力。」
「我?」溫德爾將一隻手按在胸前,另外一隻手指向她,「你才是散播恐懼的人。」他將手一揮,指向了那些長凳,那一排排極不協調的椅子、大木箱、水桶以及房屋後面。「他們一天三次,擠到這兒來參加禮拜,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雙手離你那邪惡的工作遠一點。孩子們晚上甚至都害怕得睡不著,就是因為害怕你會將我們所有人都殺死。」
茱麗葉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想起了樓梯井中的那些目光,想起了那名緊緊攬住自己孩子的母親,想起了那些明明相識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的人們。「我可以拿書給你看,」她洩了氣,想到了架子上的那些「遺贈」,「我可以給你看那些書,然後你就會明白。」
「這世界上只有一本書值得看。」溫德爾說著,將目光投向了一本華麗的大部頭,只見它四邊鎏金,被端放在講壇旁的一個檯子上,上面罩著一個鐵籠子。茱麗葉想起了在那本書上看到的東西,想到了在鐵籠幽暗的陰影中現出來的那些晦澀難懂的字句。此外,她還留意到檯子被焊接到了鐵講壇上,而焊接工作做得一點兒都不專業,表面皺褶很多,顯然是急著做出來的。被期待能夠護佑子民安全的神卻護佑不了一本書。
「我不打擾你準備十一點的禮拜了。」她對自己的爆發有點歉疚。
溫德爾鬆開了緊抱在一起的雙臂。她能夠感覺到兩人都覺得自己有點過了。她原本希望能夠消弭疑慮的,不料卻適得其反。
「我希望你留下來,」溫德爾告訴她,「至少把你的水壺添滿。」
她反手解下了水壺。雷米又裹著那身厚重的棕色斗篷窸窸窣窣地走來,被剃光的頭在出汗之後更是光亮。「我會的,神父,」茱麗葉說,「謝謝您。」
溫德爾點了點頭。他朝著雷米揮了揮手,沒再對她說什麼,而他的僧侶,則就著禮拜堂中的噴泉接起了水。溫德爾一句話也沒說,他早先承諾的為她的旅途祈禱一事已被忘到了九霄雲外。
10第十八地堡
來到中部農場,茱麗葉參加了一個栽種儀式,等到忙完準備吃飯時,早已過了午餐時間。吃完飯,她繼續踏著輕快利落的步伐朝地堡頂層走去。來到三十層時,天光已經暗淡,她發現自己開始渴望一張熟悉的床。
盧卡斯正在平台上等她,一臉熱切的微笑,並堅持要幫她拿背包——雖然那包根本就不沉。
「你用不著等我的。」她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很甜蜜。
「我剛到,」他堅持道,「一名運送員告訴我說你快到了。」
茱麗葉想起在四十層時超過她的那個身穿淡藍色工裝的女孩,自己總是很容易將盧卡斯耳目遍地這事忘到腦後。他推開門,茱麗葉踏進了這個充滿了複雜情感及記憶的樓層。此處,正是諾克斯去世的地方,也是詹絲首長被人下毒之地,還是她被判出去清洗鏡頭,以及醫生為她包紮的地方。
她朝會議室瞥了一眼,想起自己當初得知已當選為首長時的情形。正是在那兒,她建議彼得和盧卡斯告訴大家真相: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雖然他們激烈反對,但她還是覺得那是一個好主意。不過,興許讓他們去看,遠比告訴他們要強得多。她想起了家家戶戶不辭辛勞沿著當初上來觀看牆上大屏幕的路徑,長途跋涉前往最底層的樣子。他們會進入她的世界的——這些從未曾見過那些主宰著自己生死的機器的人們。他們會下到機電區,會沿著一條隧道,去看另外一個地堡。一路上,他們還可以摩挲一下轟鳴的主發電機,此刻,正是它運轉得最為順暢之時;他們還可以摸摸她的朋友們在牆內鑿出來的那些坑,為了自己能夠填滿一個空空蕩蕩,卻同自己的地堡如此相像的世界而盡情歡呼,歡呼過後再將它打造成他們認為最合適的樣子。
盧克刷了一下自己的識別證,安全門發出了「嘀」的一聲響,將茱麗葉從自己的白日夢中拉了回來。門後的警衛朝她揮了揮手,茱麗葉也朝對方揮了揮手。只見他身後,資訊大廳空無一人。大多數的工作人員都已下班回家,四下裡沒有一個人,這讓茱麗葉想起了第十七地堡,想起了從拐角處走來的孤兒:手中抓著半條麵包,鬍子上沾著一些碎屑,一見她便咧嘴露出了笑容。那個大廳同眼前這個一模一樣,只是在第十七地堡,晃蕩在電線上的那些燈泡已碎了不少。
兩幅畫面在茱麗葉腦海中交織重疊。她跟著盧卡斯回到了他的私人住所。兩個佈局完全相當的世界,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同孤兒在一起的那幾周,如同過完了自己的一生,這便是同處壓力之下的兩個人之間所特有的情感。艾莉絲興許會從孩子們所住的那間辦公室中奔出來吊在她的腿上,而那對雙胞胎會為了在拐角處發現的那些戰利品吵上一會兒,瑞克森和海琳娜則會在黑暗中偷偷親嘴,再悄悄說上幾句關於再要一個孩子的事。
「——只要你同意。」
茱麗葉轉向盧卡斯,說:「什麼?哦,好。很好。」
「你一個字都沒聽到,對不對?」兩人來到了他門前,他掃了一下他的徽章,「你好像有些魂不守舍。」
茱麗葉在他的話語中聽到的是關切,而非氣憤。她從他手中接過背包,走了進去。盧卡斯將燈打開,將自己的證件拋到了窗邊的梳妝台上。「感覺還好嗎?」
「只是爬得有些累了。」茱麗葉坐在床邊,解開鞋帶,將靴子脫下,放到慣常所放的地方。盧卡斯的寓所就像是第二個家,熟悉而又舒適。而自己在六層的那間公寓則更像是異國他鄉,她曾去那兒看過兩次,但從未住過。若是搬往那兒,也就意味著自己完全接受首長這一角色了。
「我打算讓晚飯晚點再送過來。」盧卡斯在自己衣櫥中摸了摸,將茱麗葉洗完熱水澡後最愛穿的那件柔軟浴袍翻了出來,掛到浴室門的鉤子上。「需要我給你放水嗎?」
茱麗葉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都臭了,對不對?」她嗅了嗅手背,試圖聞出油脂的味道。只有一股隱隱的切割噴燈所留下的酸味以及鑽掘機尾氣的味道——如影隨形,深入肌膚,就像是油工刻在雙臂上的那些痕跡。這一切,讓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離開機電區後的種種遭遇。
「不是——」盧卡斯似乎很是受傷,「我只是覺得你可能會想洗個澡,享受一下。」
「興許,明早再說吧。而且晚飯也可以跳過去,我一整天都在吃小吃。」她撫了撫身旁的床單。盧卡斯笑著,挨著她坐下,臉上掛著期待的壞笑,目光中滿是那種只有在纏綿過後才能見到的色彩——不過,等到她下一句話出口時,這抹神采便立刻杳無蹤跡了:「咱倆需要談談。」
他的臉沉了下去,雙肩也萎頓了:「咱們不登記了,是不是?」
茱麗葉握住了他的手。「不,不是的。咱們當然要登記,當然登記。」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想起了當初因為「公約」而隱藏的那份愛將自己傷得有多深。她再也不會犯那樣的錯誤了。「是關於挖掘的。」
盧卡斯深吸一口氣,憋了一會兒,隨即笑出聲。「就那事啊,兩害相權取其輕,真是神奇,你那挖掘的事竟然有幸成為了後者。」
「我還有一件事得做,不過你肯定不會喜歡的。」
他挑了挑眉毛:「如果是關於散佈其他地堡的消息,或是告訴人們那兒都有什麼,那你是知道我和彼得的立場的。我覺得散佈這樣的消息並不安全。人們不會相信你的,而那些相信你的人則會因此惹上麻煩。」
茱麗葉想起了溫德爾神父,想到了人們是如何相信那些僅用語言便能精心織就的奇異的事,以及如何從書裡就能憑空生出信仰來。不過,興許他們也是不得不去相信這些東西。興許盧卡斯是對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相信真相。
「我不會告訴他們什麼,」她告訴盧卡斯,「而是讓他們去看。我想做的一件事情是在上面,但需要你和你們部門的人幫忙。我可能需要你的人手。」
盧卡斯皺起了眉頭。「聽起來有點不大妙,」他摩挲著她的胳膊,「咱們幹嗎不明天再討論這些事啊?我只想和你好好享受這個夜晚,一個沒有工作的夜晚。我可以假裝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服務器工程師,而你也可以……不做首長。」
茱麗葉握了握他的手:「你說得沒錯。當然。興許,我可以立馬跳進浴缸,迅速洗上一個澡——」
「不,別去,」他吻著她的脖子,「這才是你的味道。洗澡的事明天早上再說吧。」
她柔軟了下來。盧卡斯再次親吻她的脖子,但等到他的手慢慢游弋下去拉她的拉鏈時,她讓他去關燈。破天荒頭一次,他沒再因為看不到她而抱怨,而是將衛生間的燈留著,門也留了一條縫。她很喜歡同他肌膚相親的滋味,但不喜歡被他看到。傷口縫合後所留下來的那些傷痕,讓她的身體看起來猶如花崗岩上切出來的礦坑,縱橫交錯的白色石痕是那麼顯眼。
不過,視覺被刻意弱化之後,觸覺便敏感起來。每一條傷痕,都像是從她心底里長出來的神經。盧卡斯用指尖循著它們一路摩挲,猶如一名電工在按圖索驥循著電路前行,所到之處皆是兩個電極的交匯之點。黑暗中,他們彼此糾纏,任由他的雙手探索著她的每一寸肌膚,任由電流湧遍四肢百骸。茱麗葉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肌膚漸漸滾燙了。這樣的夜晚,本就不是快速入眠之夜。她的那些設計,那些危險的計劃,全都在他的輕攏慢捻之下消失於無形。這是一個回到年少,回歸簡單,只適合去感覺而不能去思考的夜——
「奇怪。」盧卡斯說著,手停了下來。
茱麗葉並沒有問他有何可奇怪的,只是希望他別停。她太過於驕傲,希望他能繼續輕撫,這樣的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我最喜歡的那個小疤痕不見了。」他說著,摩挲她手臂上的一個地方。
茱麗葉的火氣一下被勾起來,猶如再次置身氣閘室。這就像是一個人在默默地摸著她的傷疤,而另外一個人則在大聲數著一般。她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翻了一個身,開始覺得今夜還是一個睡覺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