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唐納德又在椅子上彎下腰去。她的話語當中滿是威脅,可在他聽來卻是一份希望。她想要折磨他,可他感覺到的全是歡愉。一直便夢想著去看看自己往那外面排放了一些什麼,看看他們都對那個世界幹了什麼,到底是變好了,還是更糟糕了。茱麗葉肯定以為他這兒有答案,可他除了問題,一無所有。
「你發現什麼了?」他低聲說道。他祈禱這機器可千萬要把他的聲音變得漠不關心,變得就像是他無所不知一般。他為什麼就不能說他其實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或是自己到底是怎麼了,還有,求她,求求她幫幫自己,幫幫彼此?
「你派我們出去不是去清洗的,你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來告訴你我都發現了什麼——」
對唐納德來說,她的聲音便是整個宇宙。壓在頭上的整個地堡,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連同腳下那堅實的地面。只剩下了他自己,置身於一個絢麗的肥皂泡中,伴隨著她的聲音。
「——我們採集了兩份外面的樣品外加一份從氣閘中得來的,後一份原本應該只會是惰性氣體。我從甬道和山上還各採集了一份樣品。」
突然間,他變成了沉默的那一個。外套緊緊地包裹自己。他等啊等啊,但她遠比他有耐性。她想要他開口祈求。興許,她知道他有多麼心虛。
「你發現什麼了?」他再次問道。
「發現你他媽的就是一坨鬼話連篇的狗屎。我們被告知的每一件事,我們對你的每一次信任,我們一直都他媽的是傻子。我們想當然地認為你們給我們看的所有的東西、告訴我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可結果卻沒一件是真的。興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古人。你知道這邊的那些該死的破書嗎?早該把它們都燒了。還有,你還讓盧卡斯相信那些狗屎——」
「那些書是真的。」唐納德說。
「放屁。就好比氬氣。氬氣也是真的?我們出去清潔時,你他媽的灌進氣閘中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唐納德將她的問題在腦海中重複了一遍。「你什麼意思?」他問。
「別再耍花招了,我現在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將我們送出去時,往氣閘中灌了一種會腐蝕我們的東西。它先是腐蝕膠帶和墊圈,然後是我們的身體。你把它當成一種科研,是不是?哼,我已經找到了你們藏起來的攝像機信號傳輸線。幾周前我已經把它們割斷了。對,就是我幹的。而且我還看到通往裡邊的電線了,我看到了管子。那毒氣就在那些管子裡邊,不是嗎?」
「茱麗葉,你聽我說——」
「別叫我的名字,好像我們很熟似的。你根本就不認識我。所有這些談話,什麼『我們的地堡和你自己的地堡完全一樣』,還有你告訴盧卡斯的那個消失的世界,說得就像是你自己親眼看到了一樣。你這是在博取我們的好感嗎?想讓我們以為你是我們的朋友?說你想要幫助我們?」
唐納德看著那滴滴答答的掛鐘,工程師們很快就會回來。看來他還得再次咆哮,讓他們都滾出去。他不能讓對話就此結束。
「別再呼叫我們了,」茱麗葉說,「那嗡嗡聲還有那閃來閃去的燈光叫我們頭疼。你要是還每天這樣,我他媽的就得崩潰了,讓我憂心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
「聽著……請聽——」
「不,你聽著。你已經被我們掃地出門了。我們不需要你的攝像頭,不需要你的電,還有你的氣。我要把它們全給切斷。而且,這兒不會再有人出去清洗了。不再需要那些該死的氬氣。等我下次出去時,會在裡邊充上新鮮的空氣。現在你他媽的給我們滾遠點。」
「茱麗葉——」
可線路那頭已被切斷。
唐納德摘下耳機,朝對面的桌子摔過去。紙牌四散,那本書從高凳上摔了下來,離開了某人辦公的位置。
氬氣?她到底碰到了什麼?上次她如此火冒三丈,還是她聲稱自己找到了一台機器,威脅說要把他揪出來的時候。可這件事完全不同。氬氣,隨著清洗的人一起被壓出去的氬氣。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隨著清洗的人一起壓出去——」
一陣眩暈襲來,唐納德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他緊緊地抓著一塊血跡斑斑的方巾,想起了充進氣閘當中的一種霧狀氣體,想起了自己擠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下甬道,一邊哭喊著海倫的名字。炸彈爆炸後的烈焰燒灼著自己的瞳孔,安娜和夏洛特將他拖了過去,一片白霧滾滾而來,裹住了他。
正是那種氣體。他知道清洗是如何操作的。氣閘中會充入高壓氣體,以抵抗外面的空氣。一種推向外面的氣體。
「塵埃就在空中。」唐納德說。他傾靠在檯子上,雙膝戰慄。一點點吞噬了人類的微塵,每次清洗都是一次釋放,「噗」的一聲,猶如時鐘般精準,滴滴答答地數著每一次放逐。
耳機死一般地沉寂著。「我就是一名古人。」唐納德用她的口吻說道。他從桌子上抓起送話器,提高了音量:「我就是古人!這些都是我幹的!」
他再次癱軟在書桌上,在摔倒前支撐住了身體。「對不起,」他喃喃自語,「很抱歉,原諒我。」他提高音量,咆哮了起來:「我說對不起!」
但已無人在聽。
26第一地堡
夏洛特上下調整著無人機左翼上的副翼,控制副翼的纜線還需要再調整一下。她抓起一條搭在尾翼上的毛巾,擦了擦脖子後面,接著將手探進工具包,選了一把中號扳手。無人機腹下散落著一堆零部件,所有她在無人機內發現的不必要的東西都已擺在那兒——轟炸計算機、兩翼的彈藥掛架、投彈伺服系統。上面的所有攝像頭,除了其中一個,全都被拆除了,就連其中一些能將無人機對地速度迅速拉升數十兆的輔助設備也全被一掃而光。這會是一次平行飛行,兩翼不會產生壓力。這次,他們可以低空高速飛行,用不著考慮隱身性能。遠見、卓識和事前的再三檢查顯得尤為重要。夏洛特已經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在這該死的東西上,而她滿腦子所想的,都是前兩架墜毀時是如何迅速,相較之下,第一架又是如何幸運。
仰躺在地面上,她扭動著肩膀和臀部,鑽進了無人機尾翼下面。控制板已被打開,線纜露了出來。每一塊面板在組裝回去前,都得先好好地抹上一層密封塗層,以隔絕沙塵。這次肯定能行,她一邊調整著那固定著線纜的伺服臂,一邊告訴自己。它必須管用。看看她哥哥,看看他的狀態,她覺得他們不會再有第二次嘗試的機會了。不成功便成仁。不光是咳嗽——此時的他,幾乎已是六神無主。
他最後一次呼叫完後,竟忘了給她帶早餐過來,還忘了他答應過的最後一個無線電部件。此刻,他正圍繞著她在調整的那架無人機走來走去,嘴中喃喃自語,隨後又走出大廳,進了會議室,翻起他的那些筆記。接著,他又踱著沉重的步伐朝無人機而來,一邊咳嗽,一邊開始了一段令她如墜雲裡霧裡的對話。
「——他們的恐懼,你還不明白嗎?咱們正是在利用他們的恐懼。」
她從無人機下偷偷看了一眼,發現他正一邊說,一邊揮舞著雙手,臉如死灰,外套上面血跡斑斑。差不多是時候舉手投降,走進那電梯,將他們兩人給交出去了。唯有那樣,他才會去看醫生。
他瞥見她正看著自己。
「他們的恐懼不僅僅是讓他們的世界多了一些色彩,」他的目光之中滿是狂野,「他們還用它來毒害了這個世界。這恐懼就是一種毒藥。他們把自己人送出去清洗,於是,這種毒素便傳遍了整個世界!」
夏洛特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回應。她再次扭動身體,鑽出機尾,調整起了副翼,一邊在想,這東西帶上兩個人到底能飛多快。她想要讓他過來幫忙,可她哥哥看起來根本就停不下來,更別說讓他去拿扳手了。
「而這讓我想到了那些氣體,我的意思是,我原本應該知道的,對不對?那是我們完工時親自灌注進他們的家裡去的。那是咱們結束他們的存在的方式。全都是同一種氣體。是我幹的。」唐納德腳下的圈子越轉越小,一隻手指頭狠狠地戳著自己的胸口,又將嘴貼著臂彎咳嗽了起來。「老天爺知道那是我幹的。可遠不止那麼一件!」
夏洛特歎了一口氣,將扳手脫了出來。還得再緊上一圈。
「興許他們可以扭轉局勢,你知道嗎?」他開始朝著會議室走了回去,「他們關掉了攝像頭。還有一個地堡切斷了導致他們毀滅的管道。興許他們可以把毒氣切斷——」
他一路說著,一路往前走去,聲音越來越小。夏洛特注視著倉庫後面的走廊,只見燈火從會議室中透出來,映出了他的身影,他正在那一堆筆記和圖標當中前後踱步,來回轉著圈。他們倆都被陷在了某個怪圈之中。她能夠聽到他詛咒的聲音。他的怪異行為讓她不由得想到了他們的祖母,她走時便很不安寧。她覺得他走時也應該是這樣一幅景象:連連咳血,口中唸唸有詞,全是胡話。他再也不會是那個穿緊身服的議員基恩,不再是她那個鬥志昂揚的大哥哥,再也不是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際,夏洛特卻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他們像唐納德喚醒她一樣,把所有人都喚醒會怎麼樣?那地方,不管什麼時候都只會有幾十個人執勤,可陷入深度睡眠的,卻是數千名婦女。夏洛特在想她們能組成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可她轉念一想,若是唐尼說得沒錯——若是她們拒絕同自己的父兄及丈夫戰鬥的話,那又該當如何?做這等事情,確實需要莫大的勇氣。
大廳下面的燈火當中,又有影子晃動了起來。來來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夏洛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調整起機翼上的副翼。她想到他的另外一個點子:讓這個世界再次恢復正常,讓外面的空氣再次純淨起來,釋放所有的囚徒;或者,至少給他們一個機會,一個平等的機會。他將它比作顛覆舊世界,口中一直在重複著諸如某些人佔盡了優勢、不願意放棄這樣的話,還說最後爬上來的那些,還把梯子也給拉了上來。「咱們來把梯子給放下去。」這話他曾說過不止一次。別讓電腦來作決定,讓人來。
夏洛特還是不明白怎樣才能做到那樣。而且很顯然,她哥哥也並不知道。她再次扭進了發動機下面,試圖想像了一下人們生下來就被分配了職責,毫無自主選擇權的樣子。長子繼承父業,次子要麼上戰場,要麼出海,抑或被送去教堂;再小一些的男孩,便仍由其選擇;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人。
手中的扳手一滑,脫離了線纜支架——指關節「砰」的一聲撞在機身上。夏洛特咒罵了一聲,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見鮮血已經湧了出來。她吸了吸自己的指關節,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次不公平的經歷。她記得自己當時被派駐出去,感覺很是慶幸,慶幸自己生在了美利堅合眾國,而非伊拉克。不過是色子的又一次滾動而已。在地圖上畫出來的那些無形邊界,同這地堡的牆壁一般真實。畫地為牢,不可越雷池一步。你的命運終脫不出自己人、自己的領袖的算計,正如同電腦在計算著的命運一般。
她再次爬出來,試了試副翼。纜線已不再鬆動。無人機呈現出了夏洛特所能讓其達到的最佳狀態。她收起了那些不再需要的扳手,開始將它們一一插進工具袋中。就在這時,架子一頭的電梯突然傳來了「叮」的一聲響。
夏洛特呆若木雞。首先跳入她腦海的,便是吃的來了。「叮」的一聲,便預示著唐尼已經給她送來了食物。可是她哥哥的影子分明還在大廳下面晃蕩。
她聽到了電梯門滑動的聲響。有人跑了起來,好幾個人。一時間,靴子敲擊地面的聲音驚天動地。夏洛特冒險朝著大廳下面喊了一聲唐納德的名字,隨即衝到無人機一側,抓起帆布,將它猶如漁網一般甩出去,蓋住了寬闊的機翼和散落的零件以及工具。必須得藏起來。把她的勞動成果,包括她自己都藏起來。唐尼肯定聽到她的喊聲了,他應該會藏得很好的。
帆布裹挾著空氣,猶如一個氣墊一般,垂到了地上,隨即空氣排空,癟了下來。夏洛特轉向了走廊那邊,想要跑去找唐尼,可就在這時,幾個男人已從高高的架子後面現出身來。她立刻撲到了地上,心想這下完了,肯定被看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走了過去。她抓住帆布邊緣,輕輕將它舉起,將雙腿蜷縮到了身體下面,隨即一隻肩膀和臀部用力,慢慢將身體扭到帆布下面,藏到了機身下。唐尼肯定聽到她的喊聲了。即便不然,他也會聽到腳步聲,藏進會議室的洗手間,或藏進浴缸。總之,就是找個地方藏起來。他們不可能知道他們在這下面。可這些人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哥哥說他之所以能進來,是因為他擁有最高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