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她關掉無線電電源,用一塊塑料布將它蓋了起來,然後重新整理椅子,做出無人問津的樣子,又細細查看了一遍無人機控制室,看看有沒有遺留下任何居住過的氣息。接著,她回到舖位上,打開自己的衣箱,研究起那些外套。最後,她選了反應區的紅色外套。這一套同其他的比起來,更加寬鬆一些。她將它掏出來,看了看上面的名牌:斯坦。她能做一回斯坦。
她穿好衣服,去了貯藏室。拆卸無人機時弄下來的油脂原本就不少。她挖了一些到手掌中,又在一個補給箱裡找出一頂便帽,去了衛生間——男衛生間。夏洛特原本便很喜歡化裝,這讓她有一種換一個人生、變了一個人的感覺。她還記得自己曾模仿過視頻遊戲中的那些角色,為了讓自己漂亮些,曾加深過雙頰的顏色,好讓臉蛋看起來不那麼圓潤。不過這些,都是在讓她苦不堪言並暫時變苗條的基礎體能訓練之前,在一天兩次的巡邏幫助她再次找回健康的身材,熟悉它,接受它,並愛上它之前。
她用油膏加重了顴骨的陰影,又往眉峰上來了一點,好讓它們變得更加濃重,嘴唇上也抹上一些,雖然氣息有些令人作嘔,但可以讓雙唇沒那麼紅潤。總之,都是和平時的化妝反其道而行。她將頭髮塞進帽子裡,將帽簷盡量往低處拉了拉,調整外套,讓胸部鼓起來的地方看起來更像是織物的褶皺,而非乳房。
一次可憐的易裝。她再次檢查了一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清楚,在這樣一個絕對不容許女人存在的世界裡,又有誰會懷疑她呢?她實在是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她希望唐尼能在身旁,這樣也好問問他。她覺得他應該會嘲笑她。想著想著,她差點哭出聲來。
「你他媽的別哭了。」她一邊訓斥鏡中的自己,一邊輕輕按了按雙眼。她擔心淚水會糟蹋妝容,但它們還是流了下來。它們洶湧而下,卻又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終究只是幾滴滑過油脂的水。
屋裡想必是有一張結構圖的。無線電旁,夏洛特在唐尼那些裝著筆記的文件夾中翻了翻,並沒有看到。會議室,正是哥哥傾注了大量時間鑽研一箱箱文件的地方。她試著找了找,只見屋內一片狼藉。他的大部分筆記都已被運走,餘下的想必是在等第二次來時再搬走,很有可能是在清晨,也有可能眼下就會有人突然闖進來。若真是這樣,那夏洛特便得為自己的出現編出一套說辭了:
「他們派我來取……呃……」她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怪異。翻動著那些打開來的文件夾和散落的紙張,她又試了試,這次換成了平常的聲音,只是略微平直了一些。「他們派我來把這些東西送去回收站。」她自言自語地解釋道。「哦?回收站在哪一層啊?」她問自己。「我他媽的哪兒知道?」她承認道,「所以老娘才在找地圖嘛。」
她找到了一張地圖,但不是她想要的那一張。只見網格坐標上面畫著一個個圓圈,四方有紅色的線條發散出去,指向了某一個點。她只知道這是一張地圖,因為她認出了上面的坐標佈局,還有底部的文字和頂部的數字。空軍便曾在這樣的坐標上安排過日常的打擊目標。每次完事後,她都會在凌亂的大廳中,一手抓著麵包圈,一手握著咖啡杯,再然後,D-4區域的一個男人和他的家人便會在一場漩渦當中喪生。休息,午餐時間。火腿,奶酪麵包。
夏洛特認出了坐標網格上的圓圈,那是地堡,她曾三次在這樣的盆地上面駕駛過無人機。它們令她想起了那些飛行線路。它們涵蓋了所有的地堡,但唯獨接近中心位置的那個除外。而這一個,想必就是她此刻正居住的地堡。有一次,唐納德曾在大桌上面給她展示過這一佈局。此刻,那張大桌子早已被埋在凌亂的紙張下面。她疊起那張地圖,塞進了胸前的口袋,繼續尋找。
她以前曾見到過的那張一號地堡的結構圖似乎不見了,但好在她找到了另外一樣更好的東西,一本人名地址錄。上面詳細地列著每一個人的等級、輪值安排、職務、居住樓層以及工作樓層,尺寸同一個小鎮的電話黃頁差不多,記錄著有多少人正在輪班為這個地堡的運行而奔命。不,說人並不準確——應該是男人。瀏覽著那些名字,夏洛特發現上面全都是男人的名字。她不由得想起了薩莎,那個唯一陪著她一起熬過了新兵訓練營的女人。可她已經死了,所有同她在同一個團,所有一起從飛行學院畢業的人,全都死了。一想到這事,她便覺得心裡堵得慌。
她找到了反應區一名機械師的名字和他所工作的樓層,於是趕忙在一片凌亂中找出了一支鉛筆,將那個樓層號給匆匆記了下來。她發現,行政層位於三十四層,而在同一樓層,還有一間通訊辦公室,這可太扯淡了。一想到那間通訊室和那個對哥哥拳打腳踢的人同處一個大廳之中,她就恨得牙癢癢。十二層有一間保安辦公室。唐尼若是還活著,想必就在那兒,除非,他們已經將他放回了睡覺的地方;除非,他們把他送去了那邊的醫院。冷凍室就在那下面,她暗想。她還記得他喚醒自己後,兩人一起乘電梯上來時的情形。找到一名主冷凍辦公室工作人員的名字後,她鎖定了那間辦公室的位置,可那地方也不可能會是停放屍體的地方呀,對不對?
用來記筆記的紙張已被畫得滿滿當當,筆記裡上下樓層皆有。可先從哪兒開始搜索呢?她似乎並沒有找到任何同物資區及配件室相關的隻言片語,那些地方哥哥明明到過,但也有可能實際上並沒人在那幾個樓層工作。拿了一張新紙,她畫了一個圓柱,盡可能將唐尼所走過的那些地方以及從人名地址錄上得來的那些信息一一填了進去。先從頂層的餐廳開始,她一路畫到了底層的冷凍區,一路下來,路程著實不近。那些空著的樓層,是她最大的福音。其中一些有可能是貯藏室,也有可能是倉庫,但等到電梯打開時,也有可能正對著一間塞滿了人的房間,而裡邊的人還有可能正在玩牌——或是其他一些他們打理這個世界時用來打發時間的遊戲。她不能全憑運氣,她得謀定而後動。
她細細研究地圖,考量著自己的選擇。其中一個地方肯定有麥克風,那便是通訊室。她看了看牆上的鐘,六點二十五分,正是晚班工人的吃飯時間,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夏洛特摸了摸兩頰被抹上油脂的地方,有些猶豫不決。興許,在十一點前她哪兒都不應該去。又或者,隱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己反而會更安全?外面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她來回踱著步,反覆考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測試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感冒了。對,這就是裝出男聲的最佳方式:就像感冒了那樣。
她回到儲藏室,仔細研究起電梯門。隨時都可能會有人出來,她必須得盡快下定決心。應該等到晚些時候再說。回到無人機那兒,她掀開了自己先前正在打理的那一架無人機上面的帆布,看著那些鬆開了的面板和散落的工具。她回望了一眼會議室,似乎又看到唐尼正蜷縮在地板,雙手抱著腳踝,試圖抵禦那一次次重擊;兩名大漢正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而那個連站都站不穩的男人,正在喪心病狂地不停踢腿。
夏洛特拾起一把螺絲刀,將它插進了工裝上的一個工具袋中。猶豫不決之間,她又開始修理那架無人機,借此打發時間。她可以等夜深一些再出去,人少一些,暴露的風險也會小一點。首先,她得把下一架無人機也修理好,做好隨時可以起飛的準備。唐尼不在了——他的工作尚未完成——但她可以接著干。她可以將那東西再拼湊起來,一次一個螺栓,一次一個螺帽。而今晚,她就要出去,去尋找她所需的那個配件。她將會贏回自己的聲音,聯繫上那個已遭滅頂之災的地堡——若是裡邊還有人倖存的話。
37第一地堡
電梯上來時,已是午夜。好吧,距離午夜過去已經五個小時了。此刻,夏洛特剛剛鼓起足夠的勇氣,正打算冒險一試。恰在這時,電梯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徹整個軍械庫。
伴隨著一陣聲響,電梯門開了。夏洛特走了進去,踏進一片早已忘卻的時空,也踏進了一份關於尋常世界的記憶——當中,便有電梯迎來送往,搭載著人們上班下班。她手握唐納德給的那張身份卡,突如其來的疑慮再次湧上心頭。眼見電梯門開始關閉,夏洛特伸出一隻腳,任由那電梯門「噗」的一聲夾在腳上,隨即又滑了開來。當電梯門試圖二次關閉時,她已做好了聽到警報聲響起的準備。興許,她應該走出這該死的電梯,重拾勇氣,放這電梯自行離去,等再過一兩個小時,再來碰碰運氣。門緊緊地夾住了她那隻腳,隨即又退了開來。夏洛特終於下定決心,她已拖得夠久的了。
她將身份卡放到讀卡器上,看到上面的燈閃爍著綠光,這才按下了三十四層。行政和通訊區。虎穴。等到那兩扇門終於合攏時,她似乎聽到它們感激涕零地長舒了一口氣的聲音。各個樓層,開始在面板上飛速閃過。
夏洛特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後面,摸到了幾絲鬆散的頭髮,她將它們重新塞回帽子下面。前往行政層,興許有著極大的風險,按她身上的紅色工裝判斷,她應該前往反應層才對——可到了一個與自己的服色相匹配的地方,卻又暈頭轉向、不知所措,不是更尷尬麼?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確保工具還在其中,確保它們露在了外面。那是她的護身符。屁股後面的一個大兜內,一把從貯藏箱中尋來的手槍正沉甸甸地藏在其中,衣兜墜得十分厲害,有些醒目。伴隨著樓層的變化,夏洛特的心跳也在加快。她想像著自己出現在唐納德所說的外面那個世界的樣子,那個乾涸而又毫無生命跡象的世界。她想像著這電梯衝霄直上,突然在那些荒蕪的山頭前打開門,任由狂風肆虐的樣子。那樣,興許也是一種解脫。
一路向上,電梯內並未再有人進來。看來,在這個時候出來,還算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三十六層,三十五層,然後電梯慢慢停下來,門一打開就是一條走廊,遠處燈火通明。她馬上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喬裝是不是足夠好。十幾步開外的一個入口前,一名男子抬眼看了看。她將帽簷往下拉了拉,這才注意到帽子同自己的外套並不匹配。最為重要的便是自信,可她偏偏沒有。粗魯一些,直接一點。她暗暗告訴自己,在這種地方每一天的日子都大同小異,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那些東西。她走到了那人和他守護的入口處,掏出了自己的身份卡。
「預約了?」那人一邊問,一邊指了指她身側的一台刷卡器。夏洛特刷了卡,心裡七上八下,早已做好逃之夭夭,或是拔槍,或是舉手投降的準備。要不,這三件事都一起做了?
「我們在這一層,唔……監測到了漏電。」她那假裝出來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可笑。可話又說回來,自己的聲音畢竟自己最是熟悉不過,所以聽起來才會這麼怪異——她告訴自己——而對其他人,則最尋常不過。她還希望,眼前這人最好也跟自己一樣,對漏電這種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派我上來檢查一下通訊室。你知道在哪兒嗎?」
問他一個問題,刺激一下他的雄性本能,並借此搞清楚方向。夏洛特覺得汗水已經匯聚成了小河,順著自己的後頸流下來,而且不知道那兒是不是又有髮絲鬆脫掉下來。她暗暗壓下了檢查一下的衝動。若是抬起手來,只會讓胸前的衣服繃得更緊。打量著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男子,她想像著他一把將自己抓住,再將她「砰」的一聲摔在地上,隨即把那一雙猶如蒲扇般的大手握成拳頭,擂向自己的畫面。
「通訊室?當然。對。沿著大廳走到頭,左轉,右手邊第二道門。」
「謝謝。」碰一碰帽簷,既盡到了禮節,又不用把頭抬起來。她從十字旋轉門中擠了過去,帶出了一聲「卡嗒」聲,內裡某種不知名的機械發出了「嘀」的一聲響。
「忘了什麼吧?」
她轉過身來,一隻手早已搭在那個口袋上。
「需要你簽一下工作日誌。」那名警衛遞過來一塊老舊的電子板,屏幕上滿是彎彎曲曲的劃痕,顯得很是老舊。
「對。」夏洛特拿起了掛在上面的塑料筆。只見那筆連著一段電線,上面纏著膠帶。她看了看屏幕上的輸入框,只見上面有一個填寫時間的地方,還有一處得簽上她自己的名字。她填上了時間,瞥了一眼自己的胸牌——幾乎忘了。斯坦。她叫斯坦。她故意將這名字簽得有些潦草,以便看起來更加自然一些。簽完,她將那電子板連帶著那筆,一起遞還給警衛。
「回見。」那警衛說。
夏洛特點了點頭,希望出來時也能這麼順利。
她循著他的指引,朝大廳那邊走去。更多的聲響傳出來,在這個時刻,這番繁忙景象確實遠超她的想像。幾間辦公室中依然燈火通明,椅子移動的嘎吱聲、文件櫃開合的吱呀聲以及鍵盤的辟啪聲,不絕於耳。大廳那頭一扇門打開,一名男子走出來,順手帶上房門。夏洛特看了他的臉一眼,頓時手腳冰涼,麻木地帶動僵硬的關節和肌肉踉蹌著朝前走了幾步。天旋地轉,幾欲摔倒。
她垂下頭,摸了摸後頸,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人若非瑟曼,還能是誰?一副瘦削又老邁的模樣。隨即,唐納德縮成一團被打個半死的畫面再次湧了回來。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走廊。那花白的頭髮,那高高的身材,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來。
「你不該出現在這兒吧,對不對?」瑟曼問。
他的聲音猶如砂紙一般,帶著熟悉的沙沙聲,熟悉得一如父親和母親往昔的聲音。
「來檢查一處漏電的地方。」夏洛特說這話時,既沒停下腳步,也沒轉過身來,只是暗暗希望他說的是她的工裝,而非她的性別。他怎能聽不出她的聲音?他怎會認不出她的步態、她的骨架、她脖頸後面露出來的那幾寸細嫩的皮膚,那麼多破綻?
「好好看看。」他說。
她往前走了十幾步,二十幾步。冷汗涔涔,猶如喝醉酒一般。一直走到了大廳盡頭,就要拐彎時,她才回頭朝警衛室瞥了一眼。瑟曼依然在遠處,正同那名警衛說話,一頭白髮,發著慘白的光。右手邊第二道門,她提醒自己。心如擂鼓,她隨時都有可能忘了那名警衛所指示的方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暗提醒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兒。無意中看到了瑟曼,想到他對唐尼的那些暴行,讓她方寸大亂,但此時已經沒時間考慮這些。一扇門出現在眼前,她試了試門把手,隨即走了進去。
通訊室內只有一個人,正盯著一排監視器和閃爍的指示燈。看見夏洛特進來,他從椅子上轉過身來,一手握著咖啡杯。椅子扶手間,一個碩大的肚子鼓了出來。幾縷稀疏的頭髮被精心梳了一番,掩蓋了謝頂這一事實。將貼在一隻耳朵邊的杯子拿開,他抬起了雙眉,一臉的疑惑。
呈U形擺放的工作台和舒適的座椅前,至少擺放著五六台無線電。可真是富得叫人苦惱啊。夏洛特需要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部件而已。
「什麼事?」那名無線電接線員問。
夏洛特突然覺得自己的嘴巴很乾。一個謊言已用在警衛身上,不過好在她還有一個小謊可用。她集中注意力將瑟曼和他踢打哥哥的畫面從腦海中清理出去。
「來修理你們的一個部件。」她一邊說,一邊掏出了兜裡的螺絲刀,同此人大幹一場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腎上腺素激增。她必須摒棄軍人的思維方式。此刻,她只是一名電工,若想讓自己少說話,那就得讓他多說。「麥克風出問題的是哪一台?」說著,她將螺絲刀朝那些無線電揮了揮。多年同無人機以及電腦打交道的經驗告訴她,不論何時,總能找到一台出問題的機器。無一例外。
那接線員瞇起了雙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即環顧了室內一圈。「你說的肯定是二號,」他說,「對,按鍵不好用了。我早就不指望能有人來修了。」椅子「吱呀」響了一聲,他靠到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到下巴下面,腋下現出了兩圈黑的污漬。「上次來那傢伙說是小物件,不值得更換,說讓我一直用到它完全失靈。」
夏洛特點了點頭,走到他指的那台機器前。這也太簡單了,她將螺絲刀直接捅進了側面板中,背對著那名接線員。
「你在下面的反應區工作,對嗎?」
她點了點頭。
「沒錯,剛剛吃飯時還在餐廳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