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達西跪在地上,手腳並用幹著活。他將深紅色的抹布浸入桶中,桶內的水立刻變成紅色。他將抹布擰了擰,抹布變成了粉紅色,然後轉身繼續擦拭電梯內的那片狼藉。四壁已被擦拭乾淨,血樣也已被送去檢測。他一邊幹活,一邊模仿著布拉瓦的聲音,嘟囔道:「去採集樣品,達西。把這兒清理乾淨,達西。給我取一杯咖啡過來,達西。」他不明白,為何沖咖啡和擦血跡這種事,也成為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最為懷念的,莫過於在那些風平浪靜的夜晚裡自己所值的那些夜班。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一切恢復正常,只是不知道還能否有正常的日子可過。空氣中已幾乎聞不到血腥的味道,舌尖下的金屬怪味也已不復存在。這就像是那些日復一日的紙杯和味同嚼蠟的飯菜,甚至就連電梯門搖搖晃晃打開時的嗡嗡聲也不例外。一切的一切,都在漸漸變得熟悉,直到杳無蹤跡。所有的事情,都終將淡化成一些麻木的傷痛,一如隔世的那些記憶。
對於舊時的生活,達西記得的並不多,但他知道自己對於這樣的工作幹得很是得心應手。他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那個無人提及的世界裡,在那個只存在於一遍遍重播的老電影以及夢想的世界裡,他,曾幹過保安的工作。他隱約記得自己是被訓練來替某人擋子彈的。有一個場景總是反覆出現在夢中,糾纏不去。在夢裡,那是一個清晨,他正在慢跑,清風徐來,吹乾了他眉頭上的汗珠,鳥鳴婉轉,他跑在一名穿短褲的老人身後,留意到那老人是如何一點點謝頂的。達西記得曾有一隻耳機總會變得濕滑,老想從耳朵中滑下來。他還記得自己面對一大群人,當熱氣球突然爆炸,殘存的內燃機回火時,自己血壓驟然飆升的感覺。時刻準備著,去擋一顆——
子彈。
達西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袖子擦了擦臉,盯著電梯牆腳處看起來。只見那兒嵌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一個小小的金屬物件。他試圖用手指將它摳出來,但手指頭根本伸不進那條縫隙中。而且不管怎樣,他也不該用手去碰的。
「嘩啦」一聲,抹布被扔進了水桶。達西來到走廊上,抓起樣品箱。不願意久停的電梯,在嗡嗡叫喚個不停,拚命想要離開這個地方,繼續運行。「你他媽的冷靜點。」達西悄聲說道。他從那小巧的樣品箱中拿出一個樣品袋。鑷子並不在慣常所放的地方。他在箱底掏了掏,終於將它找了出來,隨口咒罵了上一班那個傢伙幾句,罵他對同事勞動成果的不尊重。這就像是住在集體宿舍中一樣,達西暗想。不,用詞不當,但感覺卻是對的。就像是住在軍營中一樣,表面看起來光鮮,但下面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乾淨的床單折了四角,被鋪在髒污不堪的床墊之上——就是那種感覺,就是那種不願意將東西放回原位的人們的行徑。
他用鑷子夾起那枚子彈放進塑料袋中。只見那子彈略微有些變形,但非常不明顯,應該並未擊中堅硬的物體,但肯定擊中了什麼東西。隔著袋子將子彈揉了揉,再將它對著燈光看了看,只見一抹粉色的印記出現在塑料袋上。子彈上有血。他檢查了一下電梯地面,想要看看那子彈周圍有沒有被自己濺上血水,想要看看那地方的血跡是不是自己無意中弄上去的。
並沒有。死去的那人,脖子上插了一把螺絲刀,而附近卻出現了一把手槍。達西已在電梯中採集了十幾份血樣,一名醫師已將它們全部拿走,而且史蒂文斯和警長都已告訴過自己,說那些血跡全都同被害人相匹配。可現在,達西很有可能得到了襲擊者的一份血液樣品,那可是一名依然在逃的罪犯,一個殺害艾倫的真兇,一條真正的線索。
手中抓著那個樣品袋,他等待著快速電梯的到來。他也曾想過將這東西交給史蒂文斯,這似乎更加符合流程。但這子彈是他發現的,他清楚它意味著什麼,而且還處理得格外小心。因此,由他去查看結果,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伴隨著「叮」的一聲歡快聲響,快速電梯到了。一名身穿紫色制服、一臉疲憊的男子用拖把勾住一個帶輪子的水桶走了出來。達西並沒有匯報自己的發現,而是叫來了幫手——一名夜班巡視員。兩人握了手,達西謝過他這麼晚還在值班,說欠對方一個大人情。隨即,他頂替了那人在快速電梯中的位置。
其實他只需要下兩層樓即可。搭乘快速電梯下兩層樓這事簡直要叫人發瘋。地堡最需要的莫過於樓梯。有許多次,他原本都只需要上下一層樓,可最終卻得等五分鐘的電梯,這可真叫人討厭。毫無道理。他歎了一口氣,按下了醫療區所在的樓層。門尚未關嚴,他聽到門外傳來了潮濕拖把拍到地上的聲響。
惠特莫爾醫生的辦公室很擁擠,並非因為工作人員多——屋內只有惠特莫爾和兩名醫師——而是因為屍體。又多了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是前天發現的那名女子,達西記得她的名字叫作安娜;另外一具,便是艾倫,前地堡的頭兒。惠特莫爾正坐在電腦前,錄入筆記,而那兩名醫師,則在死人身上忙活著。
「醫生?」
惠特莫爾轉過頭來,目光從達西的臉上移到了他的手上:「弄到什麼了?」
「一份樣品。一顆子彈。你能幫我檢測一下嗎?」
惠特莫爾朝手術室中的一個人招了招手,那人將雙手舉在肩側走了出來。
「你能為這位警官檢測一下這個嗎?」
那名醫師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他「唰」的一聲扯下那雙帶血的手套,將它們扔進了水池,等待清洗和消毒。「看看吧。」他說。
機器頃刻間便已完事。只聽它「嘀嘀」叫著,發出一連串令人期待的呼呼聲響,即刻吐出了一張令人心跳驟然加速的紙來。「啊,匹配上了,是……唔,奇怪。」
達西將報告拿了過來,只見上面全是柱狀圖,詳列著一個人DNA中那些獨一無二的參數。數值、百分比以及各種血液水平,全都用天書一般的文字寫成:空腹血糖、血小板、血紅蛋白。不過,系統原本應該列出同這一系列參數相匹配的個人信息的,可在那眾多的個人信息欄中,只有一欄上面寫著一個名字:急員。剩下的幾欄,全都是空的。
「急員,」那醫師說著,走到水池那邊,開始洗手和手套,「這名字好古怪。誰會取一個這樣的名字啊?」
「其他的檢測結果呢?」達西問,「早些時候的。」
那醫師朝惠特莫爾腳邊的垃圾桶點了點頭。惠特莫爾依然在自顧自地敲擊鍵盤。達西在那垃圾桶中翻了翻,找出了先前的一張檢測報告,將兩份並排放到了一起。
「這不是一個名字,」達西說,「名字應該在頂欄才對,應該在這兒。」另外一份報告上,只見艾倫的名字正列在上面一欄,而下面一欄所列的則是屍體即將被送入的冷凍大廳名稱以及冷凍棺的具體位置。達西突然想起其中一個小型冷凍室曾經的名字。
「應急人員。」他得意地說道。他竟然解開了一個小謎團。於是,他朝屋內笑了笑,但其他人都早已回到了各自的工作上面。
應急人員廳是最小的一個冷凍廳。達西站在鐵門外,呼出來的氣息在空氣和鋼鐵門間清晰可見。他輸入了自己的密碼,鍵盤閃爍起紅光,發出了嗡嗡的蜂鳴。他接著試了試保安部門負責人的密碼,兩扇鐵門隨即「鏘」的一聲,滑進了牆內。
他一時又是興奮,又是害怕,不由得心跳加速。不光光是因為自己發現了這條線索,更是因為這線索所指引的方向。應急人員原本就是準備在極端情況下,保安部門無能為力之時才使用的。透過一片氤氳的迷霧,他記起上次看到警察全都靠邊站,而一群全副武裝的男子從車上下來,用軍用裝備拿下一棟房子時的情景。那會是他嗎?在前世的前世?他想不起來了。不管怎樣,應急區的這些人都非同小可。他們中的許多人,最近都曾起來執行過任務。達西回憶起自己當值時的樣子。他們是飛行員。他記得當時,僅僅看到杯中的咖啡現出一圈漣漪,炸彈便已從無人機上投了下去。行走在一個個冷凍棺之間,他尋找著空空如也的那一個。他懷疑,有人在原本應該睡覺的時候並沒有回來。抑或,就是有人被驚醒了,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正是最後一種可能性讓他陷入了恐懼。誰才會有權限接近這些人員?誰才會有這種神不知鬼不覺喚醒他們的能力?他懷疑不管自己向誰匯報此事,都會一層層指向管理層,最後直接指向那個人或是幕後負責的人。而且他還想到,被殺的那個人還是整個地堡的當值工長,所有地堡的首腦。這事太大,遠超他的想像。地堡首腦間的仇殺?這會讓他連煮咖啡和擦血漬這樣的差事都永遠失去。
那一排排縱橫交錯的冷凍棺已被他走完了三分之二。他就這樣不停地來回轉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情形全都是如此大同小異。他正在幹著別人該干的活。這裡邊想必不會有任何人失蹤,也不會有什麼驚天謀殺,更不會有人爬起來殺人——
隨即,他朝一口冷凍棺中瞥了一眼,只見裡邊並沒有人臉,玻璃上也沒有霜花。將一隻手掌放到那棺蓋上後,更是覺出它已被人關閉。它上面的溫度同室溫完全一樣:冷,但並不刺骨。他看了看顯示屏,隱隱有些擔心,覺得它應該也已被關閉,上面肯定是一片空白,沒想到它依然開著。只是上面並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數字。
達西掏出自己的便簽簿,「卡嗒」一聲打開了鋼筆。只有一個數字。他懷疑任何同這冷凍棺相關聯的姓名,都已成為了機密文檔。可他找到這個人了。噢,他找到他了。而且,儘管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但他清楚那些飛行員當值時所待的地方。這個失蹤的有槍傷的人的藏身之處,他最清楚不過。
46第一地堡
夏洛特一直等到了早上才再次試了試那台無線電。這一次,她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她還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當天早上,她又在無人機升降機外面聽到了人聲,是來搜捕她的。
確認他們已經離去之後,她才四處看了看,發現唐納德留在會議室中的那些筆記已全被清走。她走進洗手間,從容換了繃帶,發現手臂上的傷已經結了痂。來到大廳另外一頭,她暗暗希望那台無線電也已不見,但控制室內卻未見被翻過的痕跡。他們很有可能從來沒查看過塑料布下面會是什麼,只是推測這屋裡的一切想必都和無人機控制相關。她揭開了塑料布,打開無線電電源,上面立刻傳來了嗡嗡聲。隨即,她將唐尼的那些文件夾攤開在她那些散落的工具上面。
唐尼先前告訴過她的一些話又回到腦海中。他說過,他們都不能長命百歲,他們倆都是;在冷凍棺外,他們不可能活得了那麼長,不可能等到他們的行動得出一個結果。因此,這讓抉擇尤為困難。到底該如何幫助那些人,那倖存下來的三十來個地堡?什麼都不做,又會讓他們如此煎熬。夏洛特突然有了想要踱步的衝動。她拿起麥克風,在想自己到底是何苦,為何非得聯繫那些陌生人。不過,聯繫總比單純去聽要好。前天,她便有了一種報警電話接線員的感覺,只能親耳聽著那些罪惡的發生,而不能做出任何回擊,也幫不上任何忙。
她將旋鈕調到了第十七地堡的頻道上,再次檢查,調節音量和噪音抑制按鈕,讓無線電上只剩下柔和的靜電嘶嘶聲。不知什麼緣故,有幾個人從他們地堡的毀滅中倖存下來。夏洛特懷疑他們是從地面上過去的。他們的首長——這個哥哥曾通過話的茱麗葉——已經證明了這個可能性。夏洛特懷疑正是這一點引起了哥哥對他們的注意。從唐尼正在製作的那套服裝,她便能猜出來他也在夢想著逃亡。這些人興許找到了一個法子。
她打開他的文件,展開哥哥的那些發現。上面是一個個地堡,已按它們的存活幾率做好了排序。裡面還有一份議員所做的摘錄,一份自毀公約,還有一張包含所有地堡的地圖,上面沒有叉,卻有集中到一個點的紅線。夏洛特將筆記一一擺好,鎮定心神,打算開始呼叫。她已不在乎是否會被人發現。她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包括那些唐尼一直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的事情。
「喂,第十八地堡。第十八地堡。我是夏洛特·基恩。有人聽到嗎?完畢。」
她等待著,只覺得腎上腺素激增,緊張突如其來。她就這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樣膽大包天。她很有可能已經捅了馬蜂窩,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所。可她有真相要說。哥哥將她喚醒,將她帶入這樣一個噩夢。但她偏偏記得先前的那個世界,一個天藍草碧的世界。它,曾在她的無人機前,令她驚鴻一瞥。若是她生來便在這樣一個地方,絲毫不知道還有其他世界的存在,那她還願意被人告以實情嗎?有那麼一會兒,肩上的傷痛不見了,一陣陣悸痛也已被興奮和恐懼推到一邊——
「聽得清楚而又明白,」有人回答了,是一個男聲,「你是想找第十八地堡的人嗎?我覺得應該沒人在這上面了。你說你是誰?」
夏洛特按下了麥克風:「我叫夏洛特·基恩。你是誰?」
「我叫湯姆·希金斯,籌備委員會的負責人。我們正在七十五層的副保安官辦公室,似乎聽人說下面塌了,我們回不去了。下面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在你們下面,」夏洛特說,「我在另外一個地堡。」
「請重複。你是誰來著?基恩,你剛才是這麼說的?我記得在人口調查冊上沒看到過你的名字。」
「對,夏洛特·基恩。你們的首長在嗎?茱麗葉?」
「你說你在我們地堡裡?是從中段來的麼?」
夏洛特張開嘴,突然覺得這樣的對話真的好難,好在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切了進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茱麗葉。」
夏洛特立刻俯身向前,調了調音量。她按下了麥克風:「茱麗葉,我是夏洛特·基恩。你和我哥哥唐尼說過話。我的意思是,唐納德。」她只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好緊。她在腿上擦了擦手,鬆開了麥克風,先前說話的那人想必是在同一頻率上碰巧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聽說我們的地堡不見了。你能確定嗎?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