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我沒事。」她看著電梯內樓層按鈕一個個逐一閃過,一臉心急如焚的樣子。「我們發射了另外一架無人機。」她轉向唐納德,目光熠熠生輝,「它衝過去了。」
「你看到了?」身上的傷痛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正站在電梯中的帶槍男子也已從腦海中消失。第一次飛行時那驚鴻一瞥的藍天已過去那麼久,久得讓他開始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其他的飛行全都失敗了,從未曾到過那麼遠。電梯慢了下來,正在朝庫房靠近。
「世界並沒有消失,」夏洛特確認道,「只是我們周圍這一小塊不見了。」
「咱們出電梯吧。」達西說著,擺了擺手中的槍,「然後我想弄明白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事。還有你們看,早班一到,我便會把你們兩人都銬起來。而且我會否認這樣跟你們說過話。」
剛剛一進軍械庫,唐納德便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內發出一連串猶如拉風箱的聲響。他拍了拍身後的衣兜,掏出來一塊手帕,咳得彎下腰去。咳完,他飛快地疊起了那塊手帕,以防夏洛特看到。
「給你弄點水過來吧。」她一邊說,一邊看了看那滿滿一倉庫物資。
唐納德揮手止住了她,轉向達西,聲音嘶啞地問:「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我這並不是在幫你們,」達西堅持道,「而是來聽你們說的。」他朝夏洛特點了點頭。「你妹妹進行了大膽的申訴,而我只是趁她把她那隻大鳥拼湊到一起時,讀了一些東西。」
「我把你的一些筆記給他看了,」夏洛特說,「還有無人機。他幫我把它發射出去了。我把它放到了一片綠色的海洋中。真正的綠草,唐尼。傳感器堅持了整整半個小時。我就那樣坐在那兒看著。」
「即便如此,」唐納德看著達西,說,「可你也不認識我們啊。」
「我同樣也不認識我的老闆——算不上真正認識。可我看到了他打你時的樣子,我覺得那是不對的。你們兩個都在為了某種東西而戰鬥,興許是某種很糟糕的東西,某件我必須制止的事情,但我只看到了一部分。不管我問什麼問題,只要一超出我的職責範圍,他們便會三緘其口。他們只想讓我老老實實地值夜班,並在早晨沖上一壺新鮮的咖啡,可我分明記得在自己的其他人生裡還有更多的東西。訓練教會了我服從命令,但只對某一個人。」
唐納德嚴肅地點了點頭,在想這個年輕人是否被部署到國外去過,是否承受過「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折磨,是否服用過任何藥物。某些東西已經回到了他身上,某些像是善良的東西。
「我來告訴你這兒都發生了什麼。」唐納德說完,領著他們離開電梯門,朝那一排排罐裝水和軍用口糧、永遠也不會壞但卻難以下嚥的素食餐之間的過道走了過去。「我原先的老闆——就是你親眼看著把我打成這樣的那個人——曾解釋過一些事情。也許是無意間說漏了嘴。真相絕大多數都是我自己拼湊起來的,但他填補了一些空白。」
唐納德揭開了一口已被妹妹撬開的木箱,立刻疼得皺起眉頭,夏洛特趕忙跑過去幫他。他抓起一罐清水,「砰」的一聲打開蓋子,長長地喝了一口,夏洛特又拿來兩罐。達西將槍放到另外一隻手中,接過了其中一罐。唐納德感覺到周圍是一箱接一箱的槍支,他一直討厭這種東西。不知為何,對達西手中那支槍的恐懼感竟然消失了。他胸口上的痛楚是另外一種槍傷。若能痛痛快快地死去,反倒是一種解脫。
「我們並不是第一批想要幫助其他地堡的人,」唐納德說,「瑟曼是這麼跟我說的。而現在,又有更多東西被弄明白了。來吧。」他引他們出了那條過道,來到了下一條。在一堆如海的塑料箱中,他找出了自己藏起來的那個箱子,試圖把它拖下來,但兩肋卻疼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奮力將它抬起些許,用力拉了拉。妹妹趕忙上前,伸出了另外一隻手幫忙。兩人一起將那個箱子抬進會議室。達西跟了進去。
「安娜的成果。」他悶哼了一聲,將那箱子舉到會議桌上,而達西則開了燈。桌面上一塊厚厚的玻璃下面,正壓著一張所有地堡的示意圖。而那塊玻璃上面,依然殘留著一些蠟筆所做的標注,以及手肘、文件夾和威士忌酒瓶常年摩擦所留下的擦痕。他所有的筆記都已不見,但沒關係。他需要找的,是一些老舊的東西,一些來自於過去,來自於他上一次當值時的東西。他掏出一些文件夾,將它們散放到桌上。夏洛特開始瀏覽起來。達西依然停留在門邊,偶爾朝著大廳的地面瞥上一眼——那地方,依然殘留著飛濺的乾涸血跡。
「不久前,有一個地堡因為在一個公用頻道上進行廣播而被關閉了。並不是在我任上。」他指了指桌面上的第十地堡,只見上面還畫著一個殘缺不全的紅叉。「就因為一次善良的發現,一次僅在寥寥數個頻道進行的廣播,它就被關閉了。可那一年當中,確實是第四十地堡佔據了安娜的絕大部分時間。」他找到了那個文件夾,打開來。看到她的那些字跡,他的視線模糊起來。他猶豫著,指尖摩挲著她的文字,回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殺害了一個試圖幫助他、深愛著他的人,一個想要幫助這些地堡的人,就因為他不願意回報她同樣一份愛,還有那一份說不清緣由的負罪感。「類似的事件還有許多。」他說著,忘了自己正在尋找什麼。
「說重點,」達西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再過兩個小時,我就得下班了,天也快亮了。我到時就得把你們倆都送到下面關起來。」
「馬上就說到重點了。」唐納德擦了擦雙眼,平復了一下情緒,朝桌子一角揮了揮手。「所有這些地堡,都在很久以前就變黑了。有十幾個,是從第四十地堡開始的。他們肯定是發動了某種沉默革命,非暴力的那種,因為從未曾得到過任何匯報。他們的行為也一直沒有絲毫不正常之處。許多方面都跟第十八地堡現在的情形很像——」
「『過去的』情形,」夏洛特說,「我聽過他們說話。他們已經被關閉了。」
唐納德點了點頭:「瑟曼跟我說過。我想說的正是它過去的情形。瑟曼還暗示說他們原本只打算修建幾個地堡的,卻一直在增加冗余。我找到的幾份報告也證明了這一點。你們知道我是怎麼覺得的嗎?我覺得他們增加得太多了,沒辦法進行嚴密監視。就像是在每一處街角都安裝上了攝像頭,卻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盯著監視器一樣。於是,這一個便溜進了盲區。」
「你們說這些地堡變黑了是什麼意思?」達西問。他已不知不覺來到桌旁,研究起了玻璃下面的地堡分佈圖。
「所有的攝像頭信號全都同時中斷了,他們也不回應我們的呼叫。『指令』授權我們在其失去控制時將其關閉,於是我們往那裡邊灌了毒氣,打開了閘門。於是,又有一個地堡變黑了,然後是另外一個。據我們這個地方的頭頭們估計,那些地堡裡的人們不但找出了視頻傳輸線,還發現了毒氣輸送管道。於是,這個地方的頭頭們往這些地堡裡發送了摧毀代碼——」
「摧毀代碼?」
唐納德點了點頭,用一大口水生生壓下了一陣咳嗽,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他將所有的筆記都攤開到桌面上,這樣看起來舒服多了,各種線索正一點點地串聯在一起。
「地堡建造時,原本便是要讓它坍塌的,除了其中一個,其他的概不例外。並非因為重力的緣故,更何況四面還有泥土的支撐,於是他們命令我們在層與層之間用上巨大的水泥板——他們還命令我來設計。」他搖了搖頭,「當時我就覺得這樣做毫無道理,這樣只會增加挖掘的深度,增加費用,而水泥的用量尤其瘋狂。有人告訴我說這是為了防止掩體遭到破壞或是輻射洩漏。可遠不止這些,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好讓它坍塌。牆壁不會自己長腿跑掉——它們被泥土緊緊地裹在了裡邊。」他又喝了一口水,「所以才要用上水泥板。還有,正是因為毒氣,他們才不願意設計電梯。一直沒搞明白他們為何非得要讓我們如此去做,據說是想讓設計更加『開放』。如果換成一個可以將樓層給隔斷的地方,那用毒氣殺人就沒這麼容易了。」
他轉頭用手臂擋住嘴巴咳嗽了幾聲,隨即用手指在會議桌上畫出一個圈:「這些地堡就像是一種癌症。第四十地堡想必是同相鄰的地堡聯繫上了,或者他們就是切斷了我們實施的遙控監視。這邊當值的頭頭們開始喚醒一些人應對此事。摧毀代碼並未起作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安娜覺得第四十地堡應該是發現了炸彈引爆器,切斷了頻率之類的。」
他頓了頓,想起她的無線電中傳出來的靜電音,她口中那些讓他頭疼不已但讓她顯得如此冰雪聰明而又自信的專業術語。他的目光落在了屋角,在那兒曾經放著一張簡易床,她常常會在半夜三更溜過去,鑽入他的懷抱。唐納德喝完了水,真希望自己手中能有一些更加管用的東西。
「她最終還是想辦法控制了起爆器,把那個地堡抹掉了,」他說,「如非這樣,他們便會冒險送無人機上去或是派武裝力量過去。『指令』的最後一頁上面便是這東西,在書的最後面。」
「這也正是我們一直在幹的事情。」夏洛特說。
唐納德點了點頭:「在我將你喚醒前,我幹的還不止這些,當時,這個樓層到處都是飛行員。」
「這就是這些地堡的下場?它們都坍塌了?」
「安娜是這麼說的,一切看起來都沒有破綻。這邊的負責人指望著她,對她言聽計從。我們全都被放回去繼續睡覺。我猜那將會是我最後一個盹兒,我將永遠也醒不過來。深層冷凍。可後來,我又被帶出來進行輪值,而人們都開始叫我另外一個名字。我換了一個身份,醒了過來。」
「瑟曼,」達西說,「羊倌。」
「對,只是在那個故事中,我是綿羊。」
「你就是那個差點翻過山去的人?」
唐納德看了看夏洛特那副驚呆的表情,將注意力轉回到那些文件夾上,沒有回答。
「你說的這個女人,」達西說,「莫非就是把數據庫弄亂的那個人?」
「對。他們給了她全部權限,以便解決他們所面臨的麻煩,就是先前所說的那個嚴峻局面。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看了另外一些地方,發現了這份記載著她父親的陰謀和其他陰謀的筆記,意識到這些毀滅代碼和毒氣系統並不光光是為了應急。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巨型定時炸彈,每一個地堡都是。她還意識到,這事一旦完結,她便會被放進冷凍棺,而且再也別想醒過來。她雖然能隨心所欲地改變一切,卻唯獨改變不了自己的性別。因為無法讓任何人都能上前喚醒她,於是她想要尋求我的幫助。是她,將我放到了她父親的位置上。」
唐納德停了下來,努力抑制著淚水。夏洛特將一隻手放到他的後背上。房間內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
「可我沒能弄明白她究竟想讓我做什麼。我開始自行進行探索。同時,第四十地堡也根本就沒有消失,它仍然挺立在那兒——是另外一個地堡變黑時我才察覺到此事。」唐納德頓了頓,「那時,我正在扮演首腦的角色,並沒有細想便簽署了爆破命令。總之就是將一切能讓它消失的手段全都用上了。我不在乎震顫,不介意被人看到,不管不顧地下令動手。我們所創造的一切,依然在那兒屹立著。於是無人機和炸彈,開始將它們一點點抹去。」
「這事我記得,」達西說,「那時我剛出來上班。餐廳裡一直都有飛行員。他們總是在半夜三更幹活。」
「而且他們就在這兒幹活。等到他們幹完活回到下面後,我喚醒了我妹妹。我一直在等他們離開。我不想扔炸彈,我只想看看外面都有什麼。」
達西看了看牆上的鍾:「現在我們大家都看到了。」
「在所有地堡毀滅前,大概還有兩百年時間,」唐納德說,「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地堡為什麼只有電梯,而沒有任何樓梯?你想知道他們為何叫它快速電梯,而那該死的東西不管送你去哪兒都要花上一輩子時間麼?」
「我們是注定要死的,」達西說,「咱們的每層樓之間也同樣是大量的水泥板。」
唐納德點了點頭,這孩子的反應可真快。「要是他們讓咱們沿著樓梯上下,那咱們便不可能看不出來,我們便會知道。而在這個地方,有的是人知道那東西是幹什麼的,意味著什麼。這就無異於在每個人的桌上都放了一個倒計時時鐘。人們會瘋掉的。」
「兩百年。」達西說。
「對別人來說,這興許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對咱們來說,不過是打上一兩個盹的時間而已。注意了,這才是真正的關鍵。他們需要我們去死,這樣一來便不會有人記得,記得這一切——」唐納德朝會議桌上那張地堡示意圖揮了揮手,「這就像是一個嘀嗒作響的時間機器,是一種將整個地球掃蕩一空,然後再將某個特定的人群,某一群胡亂挑選出來的人送進未來去繼承整個世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