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她挑選了十數名機械師,按照當初和尼爾森在防護衣實驗室中常用的方式教了他們如何安裝氣閥。資訊區的氣閥數量不多,於是幾名運送員帶著樣品前往物資區。茱麗葉相信,那地方的氣閥會更多,而且絕不會是奪人性命的那種。墊圈、耐熱膠帶和密封圈也不可或缺,此外,他們還得把物資區和機電區的焊接工具都帶上來,這事最要緊,為此,她還專門給他們看了乙炔瓶和氧氣瓶的區別,叮囑他們不需要乙炔。
漢瑞克用牆上的圖紙計算出距離,預計可以十二個人共用一個氧氣瓶。茱麗葉說為了安全,可以減少至十個。將倒伏的服務器當作工作台,安排了五十人左右負責防護服改裝之後,她又抽調了幾個人前往餐廳。她心底清楚,那絕對是一份艱巨的工作,所以只叫上了父親、拉夫、道森和另外兩名曾處理過屍體的老運送員。上去的路上,他們在農場下面停下來,去了泵房後面的驗屍官辦公室。茱麗葉找到了一堆疊好的黑色袋子,拿了六十個。隨即,大家開始沉默地向上爬。
第十七地堡上面並沒有氣閘室,不再有了。自打數十年前這個地堡毀滅的那天起,外面的大門便一直半開著,茱麗葉記得自己曾從這道門裡各進出過一次。第一次時,頭盔還卡在當中。此刻,阻隔外面空氣的唯一屏障只剩下了保安官辦公室,它猶如一層薄薄的膜將兩個世界隔離開來——其中一個已死去多時,而另外一個也正在死去。
茱麗葉幫著另外幾人將辦公室大門附近那一堆凌亂的桌椅全都搬開,這個她兩個月前曾來了又去的地方露出了一條窄窄的通道。不過,空間還是遠遠不夠。她提前跟其他人說了裡邊的屍體的事,不過,即便她不說,從她取的那些袋子他們也能猜中幾分。茱麗葉準備開門了,幾束手電筒光同時匯聚到門上。在父親的一再堅持下,他們全都戴上了面罩和橡膠手套。茱麗葉暗想,與其這樣,還不如乾脆穿上防護服得了。
屋內的那些屍體依然同她記憶中的一樣:一堆慘白的肢體,橫七豎八,毫無生氣。屍體腐爛的惡臭和一種奇怪的金屬味道,充滿了整個面具,令茱麗葉不由得想到當初為了殺滅自己從外面帶進來的空氣時倒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令人作嘔的湯。這便是死亡的味道,只是裡邊似乎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他們將那些屍體一具具抬了出來,裝進屍袋。這是一項恐怖的工作。軟塌塌的屍體猶如燉爛了的肉。「關節,」茱麗葉提醒道,聲音隔著面罩聽起來有些含混不清,「腋下和雙膝。」
這些屍體幾乎都已散了架,僅剩下筋、骨相連。每一條黑色的拉鏈被拉上時,眾人都會松上一口氣。咳嗽聲和乾嘔聲此起彼伏。
保安官辦公室門口的屍體全都堆積在一起,一個個都像是出來了又試圖回去,正爭先恐後地爬過彼此的身體逃回餐廳一樣。其他的屍體則要安詳得多。敞開著的羈押室內,一具男屍正軟塌塌地掛在一張爛得只剩下了框架的簡易床上;一名婦女正躺在屋角,雙手交叉,疊於胸前,就像是睡著了一般。茱麗葉同父親一起將最後一具屍體搬出來時,她注意到父親正睜大雙眼,注視著那具女屍。她一面慢慢向後退去,一面越過他的肩膀,將目光投向了那道正等待著所有人的閘門,只見它上面黃色的油漆已是斑駁不堪。
「這不對。」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同樣有些含混不清,而且伴隨著他嘴巴的開合,面罩也在上下翕動。他們合力將那具屍體塞進了一個敞開的袋子之中,拉上了拉鏈。
「咱們會給他們一個合適的葬禮的。」她以為父親是說這種處理屍體的方式不對——就這樣像待洗的髒衣服一般塞進袋子裡——於是安慰他。
他摘下了手套和面罩,彎下腰去,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不,不是這些人。我記得你說你當初來這兒時,這個地方實際上已經空了。」
「確實是空了,只剩下了孤兒和孩子們。這些人都已經死了很長時間了。」
「那不可能,」父親說,「他們保存得太好了。」他的目光在那些袋子上緩緩移動,眉頭深鎖,不知是關切還是迷惑。「要我說,他們就像是剛死了三周的樣子。最多四五周。」
「爸,我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這兒了。我還是從他們上面爬過去的。我問過孤兒一次,他說他幾年前就發現他們了。」
「這怎麼可能——」
「可能是因為沒有下葬的緣故。要不就是外面的毒氣把蟲子都擋住了。這並不重要,對嗎?」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怎麼會不重要呢?我告訴你,這整個地堡都透著古怪。」他站起身來,朝螺旋梯那邊走了過去。那兒,拉夫正在懶洋洋地將運上來的水盛進拼湊起來的杯子和罐子當中。父親給自己拿了一杯,又取了一杯遞給茱麗葉。她看得出來,他已陷入沉思。「你知道艾莉絲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嗎?」父親問。
茱麗葉點了點頭:「海琳娜跟我說過。剛生下來就死了,她們的媽媽也去世了。他們平常都不大提這事,特別是當著她面的時候。」
「還有那兩個男孩,馬庫斯和邁爾斯,另外一對雙胞胎。最大的男孩瑞克森說他覺得自己也曾有過一個弟弟,可他父親絕口不提這事,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媽媽是誰,所以也無從問起。」父親啜了一口水,目光落進杯子裡。道森幫忙整理了一下一個屍袋,咳嗽起來,像是要嘔出來的樣子,茱麗葉奮力壓了壓舌根底下那股奇怪的金屬味道。
「死去的太多了。」茱麗葉一邊附和,一邊暗暗擔心父親的思緒。她想起自己那個從不曾認識的弟弟,於是看了看父親的臉,想要看看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夭折的兒子。不過,他似乎正沉浸在某個謎團當中。
「不,是出生的太多了。你還不明白嗎?六個孩子,三對雙胞胎。而且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一個個都健康得令人難以置信。你朋友吉米的牙齒間連一道縫隙都沒有,而且也記不起來自己上次生病是什麼時候了。他們沒人記得自己生過病。這你怎麼解釋?還有這一堆就像是幾周前剛剛倒下去的屍體,你又怎麼解釋?」
茱麗葉的目光落向了自己的手臂。她吞下最後一口水,將罐子遞給父親,開始挽起袖子。「爸,你還記得我問過你傷疤的事,問你它們會不會自動消失嗎?」
他點了點頭。
「我有幾個疤不見了。」她將臂彎伸給他看,就像是他知道那兒都有哪些疤痕,又都有哪些不見了一樣。「盧卡斯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而且你也說我被燒得那麼嚴重,竟然還活了下來,對不對?」
「你當時就立刻受到了很好的護理——」
「還有費茲,我告訴他我潛水下去修理水泵的事情後,他也不相信我。他說他曾在積水礦段當過班,有兩次都曾見過塊頭比我大兩倍的男人因為在十米之下呼吸而得病,說他們還不到三十歲還是四十歲來著。他說我要真那樣干了,會送命的。」
「我對礦井中的事一點兒也不瞭解。」父親說。
「費茲瞭解,而且他覺得我應該已經沒命了。還有你覺得這些應該早就腐爛了——」
「我告訴你,他們應該爛得只剩下骨頭了。」
茱麗葉轉過頭,注視著牆上那塊空空如也的大屏幕,在想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南柯一夢。這一切,只有在死去的幽魂身上才會發生,它們想要找一個棲身之地,找一段樓梯緊緊附在上面,找一個不墮入輪迴的法子。她已經清洗了鏡頭,死在了她自己地堡外面的那座山上。她也從未曾愛過盧卡斯,從未曾真正瞭解過他。這是一片滿是孤魂野鬼的虛幻之地,所有的事物全都在依靠一個個虛妄的夢支撐著,只剩下一絲虛無縹緲的胡思亂想在維繫這一切。她已死去許久,而此刻她才意識到這一點——
「也許是水裡的某種東西。」父親說。
茱麗葉將視線轉離那面空白牆壁,伸出手,抓住他的雙臂,走近了些。他將她緊裹在懷裡,而她則環著他的雙臂。他的鬍鬚緊貼著她的臉頰,她努力沒讓自己流下淚來。
「沒事,」父親說,「沒事。」
她並沒有死。但事情全都透著怪異。
「不在水裡。」雖然這個地堡當中的水她沒少喝,但她還是這樣說道。父親正看著第一個袋子被送往螺旋梯那邊。有人將電線結成的繩子從欄杆上放下去,上面墜著一具屍體。運送員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就連運送員們自己也在說,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也許是在空氣裡,」她說,「興許當停止往一個地方灌輸毒氣之後,它就會變成這樣子。我不知道。我想你是對的,這個地堡中確實有些不對勁。而且我覺得咱們現在已經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了。」
父親喝完了他的最後一口水,問:「咱們還有多長時間才走?你確定這是一個好主意嗎?」
茱麗葉點了點頭:「與其在這裡邊互相殘殺,我寧願去外面試一試,哪怕是死在外面。」隨即,她意識到自己這話聽起來多麼像那些被送出去清洗鏡頭的人——那些危險的夢想者,那些瘋狂的傻瓜,那些她嘲諷過但卻從未曾真正瞭解過的人;多麼像一個只會盲目相信機器,從不會偷偷看看裡邊都有些什麼,更不會將它拆個七零八落的人。
61第一地堡
夏洛特絕望地拍打著電梯門,就在哥哥消失的那一刻她按下了呼叫按鈕,但已經遲了。她抬著一條腿,防護服只穿到了一半。身後的過道上,達西正在手忙腳亂地穿著自己的防護服。「他真的會那樣做嗎?」達西叫道。
夏洛特點了點頭。他會的。第二套防護服,他原本就是為達西準備的。這便是他一直以來的計劃。夏洛特再次拍打起電梯門,口中咒罵著自己的哥哥。
「你得穿好衣服了。」達西說。
她轉過身來,滑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腳踝。她絲毫不想動彈,就那樣坐在那兒,看著達西扭動著身子套上了防護服,將領圈套到頭上,站在那兒試圖反手去將拉鏈拉上,但最後放棄了。「我是不是應該先把這背包背上?」他打開唐納德準備好的一個背包,從中掏出一個小罐,又放了回去;接著拿出來一支槍,放在了外面。然後,他將頭和手從防護服中退了出來。「夏洛特,咱們只有半個小時,怎麼從這兒出去?」
夏洛特擦了擦臉頰,掙扎著站起身來。達西對那防護服到底該如何穿上沒有絲毫概念。她將雙腿套進防護服中,將袖子和項圈留在後面,沿著過道匆匆向他走去。身後傳來了「叮」的一聲響,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她以為是唐納德回來了,改變了主意,絲毫不記得自己先前已經按下了呼叫按鈕。
快速電梯中現出兩名身穿淡藍色工裝的男子,他們正大張著嘴巴。其中一人疑惑地看了看電梯按鈕,又將目光轉回到夏洛特身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身上穿著一套銀色套裝,卻只拉到一半的女人。隨即,電梯門緩緩關閉了。
「該死,」達西說,「咱們真的得走了。」
一陣慌亂從夏洛特心底升騰起來,五臟俱焚。她想起哥哥在電梯內看著自己時的樣子,想到了他臨別前的那個吻,她的胸膛像是要爆裂開一般。不過,她還是匆忙走到達西身邊,幫助他將雙手退了出來,將包背上。他剛一穿完,她便立刻從後面幫他拉上了拉鏈。他也照葫蘆畫瓢,幫她拉好衣服,隨即跟著她來到過道另外一頭。夏洛特指了指那低矮的發射艙艙門,將兩個頭盔一起遞到他手中。哥哥所說的那個箱子果然就在他事先交代過的地方。「把門打開,等它關到一半時用這只箱子卡住。我去開動發射艙。」
她「砰」的一聲推開營房門,笨拙地沿著過道跑下去,厚厚的防護服緊裹著她的雙膝。又穿過一扇門,那台無線電依然開著,嘶嘶有聲。就這東西,浪費了自己多少時間啊,組裝,收集零件,可現在,她就要把它拋棄了。來到發射器控制台,她一把扯下上面的塑料布,猛地將主控制桿拉到上方。給達西的時間足夠了,他完全可以將那門給從容卡住。又是一陣笨拙的奔跑,她沿著過道回到營房,奔過這個她曾煎熬了幾個星期的家,進了她的軍械大廳,最後來到她那幾架正在帆布下面生著悶氣的鐵鳥前面。就在這時,只聽見一聲短促而清脆的鈴聲從某個地方傳了過來。是電梯。沉悶的腳步聲,已如同疾風驟雨一般朝他們這邊衝了過來。達西開始狂叫,催促她趕快跑進發射艙。
唐納德乘坐電梯直奔六十二層而去,來到六十一層,他按下了暫停按鈕。電梯猛地一抖,停了下來,開始響起蜂鳴音。他穩住炸彈,掏出錘子,上前拔下那顆塑料銷釘。若是在電梯中將這玩意兒引爆,他拿不準它究竟會有多大的威力,可萬一此時被人撞見,他也只好不得已而為之了。他想給妹妹足夠的時間,但為了終結這個地方,他願意冒任何風險。注視著電梯面板上的時鐘,他靜靜地等待著。這給了他足夠的時間思考。十五分鐘過去了,他既沒有咳嗽,也沒有清過一次嗓子。對於這一史無前例的成就,他笑了,在想自己是不是好起來了。不過,很快他又想到自己的祖父和姑姑兩人去世前的樣子,想起他們都是在頭一天病情突然有了好轉。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