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但李弘冀和李景遂的立場從來就不曾一致過,這次也一樣,不過很慶幸的是沒有完全對立。李景遂的性格像他哥哥元宗,同樣的沒主見。既然元宗已經決定提稅,他肯定是一百個贊成。而李弘冀平時雖然是個性格豪邁,勇於大刀闊斧改變現狀之人,但這次不知為何非常保守,對提稅決策含糊其辭、不置可否。
聽了元宗的擔憂,馮延巳卻很不以為然。他的理由倒也說得通,因為現在大周周世宗柴榮正御駕親征遼國,戰事勝負未分,不可能再調兵攻南唐。另外,大周連年征戰,國力也大虧。就算與遼國的戰爭現在立刻停止,他也需要三四年才能修整過來,重新達到可以征伐南唐的實力。但如果能利用這一個時間段,南唐提高稅率增強國庫實力,再將其中部分用以增加軍力和糧草儲備,那麼即便大周在三四年間養息過來,而南唐的實力也已經提高了一個層次,到時候大周未必有把握和南唐動兵。
聽了馮延巳的話,韓熙載一陣急怒:「馮大人,你這樣說是會誤我皇基業的。大周的真實國力我們並不摸底,但作為宗主之國必定十分強盛。雖然他們現在耗費巨資巨力攻北漢、征大遼,但一旦此戰完勝,真的奪回幽雲十六州,所獲的戰利和戰敗國的供奉差不多就能將此次征戰的消耗全部補充回來。另外,從蜀國方面而言,當發覺他們才是利益最終的受損者時,肯定會先行支會鄰國,讓大周、楚地、南平、吳越對我國施加壓力,要求調整合理稅率。如果大周如他所願的話,蜀國出兵攻周是必然的。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佔住東一段的水道、旱道,從吳越和外海商船上直接購買絲綢、香料等物資。」
太子李弘冀在旁邊聽了韓熙載的話後沒有作聲,卻是搖了搖頭,顯示對這種說法不予贊同。因為在場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瞭解蜀國和蜀王孟昶。他早在幾年之前就與蜀王孟昶暗地裡交好,並訂下互助盟約。
「韓大人真的多慮了,如果真的出現大周等國向我們施加壓力,那我們順水推舟給他個面子將稅率再降下來不就行了嗎?」馮延巳這是市井無賴的處事法,但一旁的李景遂卻是連聲說對。
「問題是蜀國攻大周必須調兵從蜀國腹地出西川道走子午谷,這樣未曾開戰,便已經有種種明顯跡象讓大周獲悉。而大周與我國已有多次爭端,他們在淮南一線的重兵一直未撤。此處地形開闊無險可據,所以真要動兵攻打我們的話,之前是看不出絲毫跡象的。而當戰爭成為他們施加壓力的手段時,那我們的損失就遠遠不是多收的這點稅收可以彌補的。」韓熙載的擔心是對的,如今的世道人心不古,得勢得利者沒一個謙謙君子,而全是些不吭一聲就動刀殺人的悍匪。
李弘冀這次是在頻頻點頭,從他目光中流露出的狠辣之情,真就像一個不吭一聲就動刀殺人的悍匪。
「我說過了,如果他們國庫空虛、支出艱難,軍隊糧餉不繼,那又怎敢輕易對我們動手?」
「我也說過了,戰爭的完勝方不但不會有損耗,反會有賺取。而且我們還要考慮到大周會不會有意外財源和支持。」
「意外的財源倒是有一個,但誰能得到卻不一定。如果這意外財源落在我國手中,韓大人覺得我們還用怕大周嗎?」馮延巳面帶一種得意的表情。
韓熙載不由一愣,然後表情有些閃爍地說道:「看來馮大人是有大晌午入夢鄉的習慣。要真有這筆財富,我國又何必提高稅率。」
旁邊的元宗、李景遂卻是一下被馮延巳的話吸引住,伸長脖子、瞪著眼珠,一副狗熊求食般的神態。而李弘冀卻是表情複雜地與韓熙載對視一下,看不出他對提到的財富是什麼態度。
「提稅是佔住先機,意外之財是後續支撐。只有這兩步都走好了。我大唐才可千秋萬代,在諸強環伺之下立於不敗。甚至積攢國力到相當程度後,可尋合適時機將天下一元俱統。」
「馮大人,你不要扯東扯西了。快說那財富在何處,如何能得到。」李景遂有些著急了。
馮延巳回道:「此寶藏所藏之處韓大人恐怕比我知道得更加清楚。」
韓熙載又是一愣,心說馮延巳是如何知道有人已經向自己通報了這個消息的?難道自己身邊有馮某的暗釘?
「馮大人,我是聽到類似事情的風傳,但這種道聽途說豈可當真。」韓熙載倒是說的真話,他不是個輕易相信別人的人,而且覺得這樣的大便宜,別人不要卻送給你,這種可能性只有在布設陷阱時才會出現。
馮延巳往周圍看了看,見沒什麼無關之人在附近,便招手示意另外幾人一起往元宗跟前湊近。然後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小聲說道:「韓大人,你知道這不是道聽途說,你我消息的來源都極為可靠。雖然是江湖秘傳,但消息途徑卻是直達你我之處,中間並無編排撰造的可能。這樣一處巨大的寶藏,如果能將其得到,一夜間國庫便盈實無比,再不用畏懼任何一個國家。不過此事能否成功,還需要韓大人操心……」
馮延巳的目的是要勸韓熙載相信那個秘密信息,而且還想讓不斷與自己作對的韓熙載來完成尋找爭奪寶藏的任務。這倒不是馮延巳為人心胸寬廣,不與韓熙載爭功,而是因為韓熙載的身份非同一般,這樣艱難的任務只有他這個臃腫的老頭可以去完成。
如果不是顧閎中的一幅傳世巨作《韓熙載夜宴圖》,現在知道韓熙載的人不會很多。而韓熙載的名頭在五代十國各種名仕榜中也確實很不引人注意,他未參加各種保國開疆大戰,也未曾有何安民濟世的舉措。反倒是明代的《綠林譜》中有多處提到他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件奇怪的事情。
韓熙載與唐代大詩人韓愈為同一遠祖,後唐同光進士,曾隱居中岳嵩山讀書習武。其父韓光嗣任後唐平盧觀察支使時,被兵變後的平盧節度使霍彥威所殺。於是韓熙載在好友李谷的幫助下,扮作商賈逃入吳國。
在吳國都城廣陵,他向吳睿帝投遞了一份自薦書《行止狀》,此文文采飛揚,後被收入《全唐文》。在《行止狀》中,他說自己:「……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勁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盡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按理說,當時他只是個流落他國的逃亡人士,本不該如此狂妄自大。但後人研究了諸多細節之後才瞭解,韓熙載根本沒有狂妄自大,表述的是實情。也正因為如此,當時在吳國掌握實際大權的徐知誥,也就是後來的南唐烈祖李忭慧眼識英雄,一下看中了韓熙載這個人才。但當時他並沒有啟用韓熙載,這主要是怕韓熙載在自己改吳為唐的建國大策中壞了事情。李忭登基之後,立刻將韓熙載升任太子東宮秘書郎,並且對他說:「今日重用卿,希望能善自修飭,輔佐我兒。」
所以元宗登基後,韓熙載除了擔任戶部侍郎外,其實還有一個官銜掛太常博士。此職銜的要務只與皇上和少數幾個大臣商議,所做都是極為隱秘之事。這與顧子敬那些密參「鬼黨」又有不同,顧子敬所在的「鬼黨」主要是去印證、深究一些未實之事,而且是以文事、官司為主。而韓熙載所做的是處理各種異常的危機問題,包括其他國家對本國的一些不利和威脅。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暗中管轄著南唐的間諜特務組織。所以他的行為在別人看來與其他朝廷官員格格不入,為人處世放蕩不羈。交友也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其中甚至有不少是江湖幫派的巨盜悍匪。
韓熙載很少相信馮延巳的話,但這次他情願相信。很顯然,元宗現在肯定是不會收回已經發放的提稅詔文,而堅持這樣的錯誤決策肯定會帶來惡劣的後果。要想避免這個後果,扭轉危機四伏的局面,找到那筆傳說中的財富應該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
所以回府之後他立刻安排各江湖信道核實消息。等一些細節都掌握之後,立刻派遣曾為一江三湖十八山的總瓢把子梁鐵橋帶人直撲楚地境內,飛馳上德塬。
第五章焦屍火場
鬼卒襲
楚境的上德塬,是個民風不太淳厚的大莊子。這裡住著的只有兩個姓氏,一個姓倪,一個姓言。不過這兩姓族人是同拜一個祠堂的,這是因為早先倪姓祖上流落此地,被言姓招贅,傳承了言家基業。幾代以後,為了不讓倪姓斷宗,便讓部分子孫恢復了倪姓,所以形成現在這樣一個擁有兩個姓氏的大族。
言姓祖上留傳下了一種獨特的技藝,這技藝只傳本姓不傳外姓,就算是同拜一個祠堂的同宗子孫倪姓也是不傳的,這技藝就是趕屍。當時天下大亂,連年征戰,所以死人飯是最好吃的。平民百姓都求個魂歸故里,所以都願意出重金將屍體帶回家鄉埋葬。有些出征的兵卒家裡沒其他家人了,就索性在出征之前把家裡的錢財都送到言家來。如若自己死在外面,後事就全交給言家,讓他們務必將自己的屍體帶回家鄉。
所以當時一有大戰事,軍隊後面總跟著好多言家的子孫。每次戰事結束,他們便到戰場上尋找自己的僱主。言家家規第一條就是不能對死人失信,趕屍這行當也只有不對死人失信,活人才會更加相信你。話雖然這樣說,但其實每次還是有許多客戶是帶不回來的。古代戰場上,刀槍砍扎,馬踏車壓,許多屍體到最後真的再無法辨認出來。還有跌落懸崖,隨水流走,或被對方俘虜,那言家人就更無法找到了。所以每次出活,落些昧心財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言家人趕屍的技法很神奇,據說是結合了中土道家和北寒荒蠻薩滿教兩種派別的絕技。找到那些僱主之後,只需在屍體頭頂泥丸宮插一根金色的長針,在口中放好咒符。然後將銅鈴一搖、咒文一念,那些死去的僱主就會自己從屍體堆中爬出來,成群成群地跟著銅鈴聲往家鄉走。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的屍體也會一瘸一拐,甚至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面。(北宋之前的趕屍就是這樣,至於為何成為殭屍狀行走,而且一定要在夜間趕屍,後面書中會詳解。)
言姓趕屍掙錢,倪姓沒有這種技藝,便跟著言家人幫忙處理後事。扛個棺材挖個坑,倒也能勉強餬口。但這種事情做長了,便練出了一手挖坑、刨墳的獨特技藝。不但是刨埋死人的墳,也刨死去很久人的墳。刨死去很久人的墳雖然不積德,但其中的收穫卻可以讓他們買地、建屋、成家,延續倪家香火,所以倪姓子孫的家境倒也不比言姓差多少。不過因為倪姓子孫挖墳發財的行徑,以及言家人昧下了死人錢財,所以上德塬又被人們叫成了喪德塬。
但是災難面前是沒有言姓、倪姓之分的,也沒有貧富之分,有的只有生死之分。更何況有些災難或許真就是上天報應。
上德塬的老老少少全沒料到災難會來得這麼突然。天剛濛濛亮,晨霧很濃,十幾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了。而往往比看不見更讓人無從防備的是在看不見的同時還聽不見任何聲音。
有個老人起得很早,沒起來之前他還隱約聽到屋外有些東西在緩慢移動,反是開了房門卻什麼都聽不到了。不以為然的老人直接開了院門走進霧裡,於是看到了霧中許多鬼怪一樣的臉。
臉是鬼怪的臉,身體是人的身體,雖然站在霧中一動不動,但所站的位置卻是將上德塬各家各戶的房屋都置於包圍之中。老人沒來得及出聲示警,就在他張開口的那個瞬間,寒光如電,本該發出聲音的喉管已然被切斷。張得很大的口中沒有聲音發出,只有熱血噴出。
所有的攻襲是在一聲沉悶的長音之後,這長音沉悶得讓人感覺是由地獄傳來的。像是人臨死吐出最後一口氣的長長歎息,又像鬼魂喝下孟婆湯前的最後一聲哀怨。
驚呼聲來自最早一批遭遇襲擊卻來得及有所反應的某個人,慘烈的呼叫聲讓整個上德塬深深體會到了恐懼。兵荒馬亂的世道,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於是趕緊呼喚家裡的人起來,然後再兄弟鄰里家互相招呼,呼兒喚爹聲連成一片。不過所有這些行動都太慢了,有些人還未來得及被呼叫聲喚醒,恐怖就已經到了。
鬼怪的攻擊是無聲的,就如同從霧裡捲出的一股陰風。奔跑、跳躍、翻牆、過屋,始終都沒有一點聲響。鬼怪也是迅疾的,和蝗蟲群狂掃過的莊稼田一樣,上德塬在人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狀態下就全沒了。
上德塬沒了,人沒了,房子也沒了。人有一部分是沒了蹤跡,這主要是被擄走的青壯年。剩下的一部分是命沒了,這些全是老人、孩子和婦女。
雖然衝殺突然而至,但青壯年們反應過來後都操傢伙和不像人的人格鬥拚殺。很奇怪的是這些抵抗拚殺的人最終都被絆索、扣網、飛縛鏈抓住,而那些根本沒有反抗能力的老婦幼卻是見著就殺。
房子沒了是被燒掉的,一間都沒留,大火從早燒到晚,燒得屋頂上的瓦片像炮仗一樣爆飛。後來附近的人都說,這是因為他們言、倪兩姓昧屍財、刨鬼墳的事情做多了,陰間鬼魂過來報仇了。
范嘯天到上德塬剛好是太陽落下了山,雖然天色已經暗淡,但相比早上的晨霧而言,可見度還是要清晰很多。范嘯天沒有看到上德塬,呈現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片已經燒到尾聲的火場,一座被燒得漆黑的廢墟,還有廢墟中燒得更黑的屍體。
范嘯天呆立了好久。他不知道這裡為何會出現這麼大的慘相,更不知道這慘相和自己的到來有沒有關係。很多時候自己也是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但看到這種情形還是不由的心顫膽寒。古往今來天下沒有一個刺客能殺了這麼多人,難怪祖師爺刺殺的根本立意就是要以刺止戰,讓天下無爭無掠,蒼生遂安得福、平靜生活。
「嘎崩」一聲脆響,將范嘯天驚得三魂走掉了兩魂。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平時自己可是專門鼓搗詭驚技藝的高手,最厲害的一次是初做活時在前輩的帶領下,用技法將刺標嚇死。可現在怎麼一點響動就把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了?不!不是自己膽小,而是因為周圍的情景太慘了。就連地獄的景象都沒有這麼慘的。
「哇啊啊,啊啊!」緊接著又傳來連聲的怪叫,像鬼哭,像魔嚎。怪叫就在范嘯天的身後,離得很近。他不禁全身汗毛一下豎起,兩肋間的寒意刷刷如風,帶著冷汗一起直往外冒。
不過范嘯天沒有混亂,更沒有落荒而逃,而是立刻提氣凝神,精血回收,固守本元。這些都是遇到詭驚之事時身體內環境自我保護的狀態。然後他才慢慢地轉過身,很慢很慢地轉身,斜乜著眼膽戰戰地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緩慢轉身的過程中,范嘯天能感覺到自己身形的僵硬,這是脊樑兩側肌肉繃得太緊造成的。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直硬的虯髯在微微抖動,這是因為雙唇抿合得太緊造成的。都說裝神弄鬼的人其實最怕見鬼,范嘯天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作為一個主修詭驚之術的高手,如果心中沒有對鬼神的敬畏,所做伎倆連自己都完全沒有恐懼感,那又怎麼能拿來驚嚇別人呢?
范嘯天想像了幾種自己可能會看到的恐怖場景:「嘎崩」一聲,是火烤一天的地面開裂了,然後從地下「哇啊啊」地鑽出了張牙舞爪的半腐屍骨。也可能是被燒得焦黑猶自在冒煙的屍體爬站起來,「嘎崩」一聲是身體某處的骨頭已經烤脆,受不了身體重量折斷了,而「哇啊啊」是因為骨頭斷裂的疼痛,或者是因為少了一處骨頭支撐而很難站穩的驚恐。還有可能是燒烤時間太長,屍體頭顱內部腦漿發熱膨脹,「嘎崩」一聲將酥脆的頭骨脹裂,「哇啊啊」是因為滾燙的腦漿流進了嘴巴。還有可能……
范嘯天的眼睛瞬間睜得像銅鈴,倒吸一口滿帶灰塵煙霧的氣體,憋住後久久不敢吐出。他看到的情形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也正因為不一樣,才讓他覺得更加恐怖和詫異。
《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