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那我也往賤裡說吧,我家大人想讓你評一評這裡的玩物,看看你這製作玩物的玩得好不好。」王屋山又恢復了俏皮的語氣。「慢慢看,從你進來後,便不會再有人進內繡廊來打擾。」
不再有人進來打擾,也意味著進來的人無法隨便出去。顧閎中明白此時的處境,自己現在能做的就是品鑒字畫。所以他忐忑地將內繡廊裡懸掛的字畫依次看了遍,但沒有在案桌上留一個字。
「韓大人要我等鑒賞評判的不會真是這些俗件吧?」顧閎中的聲音很低,感覺像是怕王屋山聽到似的。
王屋山聽到了,而且她好像就在等這句話。但她卻沒有回答顧閎中,臉上也沒有現出任何表情。只是輕邁曼妙地走到內繡廊東側牆邊,親手將一幅綢簾給拉開。在綢簾的背後還掛著三幅字畫。
見到那三幅字畫,那顧閎中一下顯得興奮起來。不等王屋山詢問什麼,便自顧自地邊辨看邊加以評述。
「本朝徐鉉的《度衡》小篆,此字為天地字。可見陰陽,可通鬼神,可系君臣,可連官民。」閎中只說了這麼多,他很好地把握了鑒評書畫的分寸。淺說既然可意會,那麼多說一字便是無益。這就像徐鉉的字意一樣,絕不多現一根毫的墨汁。
王屋山沒有說話,她在等著顧閎中繼續。
「晉朝僧家畫工忘至的《高士小山水》,為山水畫的最早畫作。大拙勝巧,山水如煙,其中暗含天道人理玄機,彌足珍貴。」顧閎中也只簡單一說。
王屋山聽了在笑,不明其意的笑。
「咦,還有唐中期駱巽丞的《神龍綿九嶺》,這畫前些日子在我們畫院修補時我見過。修好後送進了上書房,怎麼會在這裡?」
顧閎中是有什麼說什麼,知道什麼說什麼,卻絲毫未考慮自己這題外話是否會對他不利。
第十章詭秘殺技
難盡辨
王屋山聽到顧閎中這話後面色一沉:「你之前見過?」
「對,這畫本該掛在皇上近處才對呀。」
「你且不管它該在哪裡,先評畫。」王屋山的語氣變得有點冷。
「這畫作從一個佛家故事而來,是說神龍化身為嶺,上面遍佈果樹、粟谷,以此救一方荒民。」
「還有呢?」王屋山在追問,顯然顧閎中剛才所說不是她滿意的。
「龍形若霧,隨山巒起伏,九嶺環形,繞水抱氣凝。此畫實為一風水局。」顧閎中心中感覺王屋山的態度是要將他逼到無法迴旋的境地才肯罷休。
「是何風水局?」王屋山瞟了一眼顧閎中,顧閎中彷彿在她眼裡見到了毒狠的綠光,就像曠野上的母狼一樣。
「龍行局吧,神龍綿延而成九嶺嘛。不,不對,綿同眠,龍形伏臥,應該是個憩龍局。」顧閎中越發緊張,思維和言語都開始有些亂了。
「你知道如將此畫掛於上書房,會有什麼隱秘用意嗎?」這問話是從內繡廊外面傳來的。裡面兩人同時轉頭望去,門口走進來的正是韓熙載。
韓熙載著一身雲紗長袍,墨綢便冠,雅致不失富貴。手中捻一串二十一顆玉佛珠,顆顆碧綠剔透,富貴不失雅致。
「啊,韓大人,這個在下實實不知。按說這風水局寓意並不太好,雖有讚我皇盡心為百姓的仁慈之心,但也有我皇難重振橫空之勢的暗喻,不該送入內宮的,以免我皇悟出其意龍顏震怒。啊,在下說錯話!韓大人千萬替在下掩擋誤語,免我口侮我皇之罪。」顧閎中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說大有不妥,趕緊跪到地上磕頭告罪。
「沒關係,起來吧。你剛才說的沒錯,明知者掩其實情才是有罪,欺君之罪!所以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告訴我們此畫的更深用途。」韓熙載和王屋山一樣,總覺得顧閎中始終沒有說到他們最滿意的點上。
「更深用途,我真的不知道了。韓大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畫師,而且專研工筆人物。剛才對此畫的評說已經是誤走歧道,已經與傳說、風水掛上鉤了。小人實是腦枯技竭,再說不出什麼來。」
「顧先生不用太過謙遜,你從徐鉉之字看出了萬物系牽,從忘至的山水看出自然玄理,還從駱巽丞的《神龍綿九嶺》看出風水局勢。小女子放肆斷言,你胸腹間其他絕學遠超過作畫描色之技。」
「小夫人謬讚了,師父教畫之前,是先教我們學習天地玄理、萬物關聯的著作。說是要先知世才可後作畫,先知物方能描物形。恕我不敬,這其實是我師父冥頑不化、照搬舊例的誤行。人在世上,如果真的能知世、知物,那麼能畫的、敢畫的內容真是寥寥可數。」
「顧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們你有話不敢說呢,還是這些字畫中有不該書畫的內容?」王屋山的問題其實是個套子,不管顧閎中選擇哪個答案,都可以讓她深究下去。
韓熙載將手一抬,制止了王屋山。他可能覺得王屋山太小看顧閎中了,這種小伎倆是對別人智商的侮辱,特別會讓某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心中牴觸。所以他轉換了一種方式,面帶微笑地對顧閎中說道:「先生與我也算是老友了,今天我就厚著臉皮來了不情之請,麻煩先生再細辨一下這三幅字畫。隨興而言,不拘規矩律節,只當我們娛興一場。其中異常之處先生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你點到為止也就是了。」
「不敢不敢,大人如此高抬小可,定當是竭力而為。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真要因為這些字畫得罪了哪位皇族權貴、聖手大家,還請大人隱瞞。」
「這個必然,無須為憂。」
顧閎中還是從徐鉉的《度衡》小篆評起:「字沒有問題,好字,有氣勢也有鎮力。」
「你不要因為徐省制與我齊名便說他好話。」韓熙載提醒顧閎中。
「大人面前不敢半字偽語,此字形正堪比天書。我曾見摩尼崖破壁天書,字形字意亦不過如此,所以沒有幾分仙性是寫不出來的。此字可用在廟堂鼎爐、祭祀重器上以示敬天之意。忘至的小山水從畫法上講已經落後,畢竟是最早的山水畫,但是從畫意上來講卻是境界高深,很難說是好是壞,重要的是看掛在何處。此畫已經年代久遠,難免粘附穢垢塵埃和霉濕之氣。另外此畫形大意混沌,如長久掛在身邊,下意識間便會將意念轉入其中。這種情形如能有所悟道,那是上好,如不能悟道,反讓思維遲滯、意識昏濁。但跟小夫人聲明一句,我這說法是師父所教以畫寫意、以心融境的境界,和玄學、武學沒有任何關係。最後這一幅我剛才其實已經將可說的都說了,再深層次的含義不是我所胸中所學能解的。但奇怪的是……」顧閎中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麼顧慮嗎?此處說話不用保守。你我今日所做都是在為我皇效命,而且我擔保你所說再無第三人知道。」韓熙載說話的同時朝王屋山一使眼色。
於是王屋山從大袖之中拿出一個紅紙盒。顧閎中一看那紅紙上的印簽便知道這是去年皇貢中的南珠對盒。每盒中有一對碩大的南珠,總數也就二十八盒,象徵二十八星宿。只有皇上最親近之人和立下極大功勞的才可能得到這種賞賜。
王屋山將紙盒放入顧閎中的袖子中,抽回手時順帶著用手指在他手腕內側輕輕拂過。那輕柔溫潤的手指通過手腕內側的敏感部位,將一股電流般的刺激傳到顧閎中的心頭,讓他感到心尖一陣亂顫。同時身體猛然收緊了下,臉上顯出很明顯的不自然的表情來。
「嗯、嗯,咳,是這樣的,咳。」顧閎中口喉間囫圇了好久才調整過來。「嗯,這幅畫修前修後我都看過。原來可能是被人折壓存放的,這就導致折壓角的部位出現嚴重磨損。特別是第五嶺、第九嶺的頂上,還有托龍雲的第一朵,都已經失色破面。這些破損是由畫院裡的瞞天鬼才蕭忠博(」水滸傳「中梁山好漢聖手書生蕭讓的曾祖)修復,韓大人知道的,蕭忠博的臨摹修補手藝出神入化,修補之後根本看不出一點損痕。送上書房那天,內管李公公到畫院來提畫時又查看了一下此畫。當時我在旁邊,協助打開卷軸。也許別人沒有看出什麼,但是由於我已經多次看過此畫,所以一眼就看出點不同來。」
「什麼不同?」「這畫被換過了嗎?」韓熙載、王屋山有些沉不住氣,從這情形看,他們所要查證的事情極為重要。
「畫還是原來的畫,但是莫名其妙多了三處淡白斑,不仔細的話看不出。韓大人、小夫人,你們看,就是這三處,分別在龍頸、龍腰、龍尾下方。」韓熙載指給兩個人看。
「是有白印,但這也說不出什麼來呀。或許誰不小心灑上三顆小水滴,也可能是修補時漿子未處理乾淨留下的霉斑。」王屋山提出自己的見解,她確實看不出這能意味些什麼。
「不是小水滴和霉斑,從形狀上看應該是用竹篾硬筆點出來的,而且用的是風即回的手法。顏料用的是礬水白,這與畫紙顏色很接近。」
「多出這白點有什麼不妥嗎?」韓熙載覺得顧閎中有點小題大做。
「這三點是風水上的所謂『龍落甲』。」顧閎中說這話時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因為能從一幅畫上看出這樣微小的細節來,不是什麼畫師都可以做到的,而將畫作與風水關聯,那就更不是一般畫師有的本事。但看韓熙載和王屋山兩人的表情,他們明顯是沒有聽懂自己所表達的意思。
「也就是說,要將畫上的龍描繪成一條衰龍,命相運勢已經趨於沒落。」顧閎中索性說得更直白些。
韓熙載一把將手中捻動的玉佛珠全握進了手裡。這話他聽懂了,而且已經是在向他預料的答案接近。於是追問道:「掛這畫對主人身心有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