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顧閎中先是一愣,隨後趕緊答道:「我只聽說這其中是有玄機的,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是有關風水破的高深學問,要請教風水方面有傑出造詣的得道高人才知道。」顧閎中不管語氣、表情都是極為誠懇的。
「那你可識得什麼高人能解此畫?」王屋山旁邊搶問一句。
「落霞山臥佛寺的慧憫大師,此人精通風水學,擅長破解風水厄煞。讓他入府辨畫定有收穫。」
「是聽到泥菩薩講話的那位慧憫大師?」韓熙載問道。
「正是!我最近拜訪過慧憫大師兩三次,發現他是一個學識高不可測的半仙之人。只不過……」顧閎中欲言又止。
「只不過什麼?還另有其他什麼蹊蹺之處嗎?」
「我想先問大人一事,這畫是不是在上書房中又污損了才賞出宮的?」顧閎中反問了一個問題。
「不是,這畫我拿到之前一直掛在上書房,至於為什麼到我這裡你就不用問了。為何你會認為這畫是污損過的?其實除了你所說的那三個白印確實顯得有些多餘外,這畫我們整體看著還是挺好的。」韓熙載覺得顧閎中的問題有些奇怪。
「不,韓大人、小夫人,你們仔細看,這畫有對稱的兩處微微鼓起,裝裱壓邊有點浮脹,宣紙表面絨毫趨向一側。但這不是裝裱不好留下的問題,而是之後有潮濕現象導致的。所以我覺得是有什麼液體不小心潑在畫上,吸乾後出現色差。於是索性用同種液體均勻塗抹了整張畫,這才有宣紙表面絨毫趨向一側的現象,而原來不小心潑到液體的位置二次受潮所以微微鼓起。」
「顧先生,你能辨別出這是種什麼液體嗎?茶水,湯水,還是其他什麼?」王屋山問道。
「辨別不出,因為這和我們的顏料水墨沒有關係,而且也不像茶水、湯水,茶水、湯水透明度沒有這麼高。」
說到這裡,王屋山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將畫的下卷軸提起,視線與畫紙放平了看了下,然後又把鼻子湊近畫紙聞了一下:「應該不是某種藥水、毒水,平看無霜沉粉積,也無腥臭、甜膩味道。這畫是鬼黨的顧子敬從瀖州帶回來的,一同帶回來的還有六扇門的辨察高手神眼卜福。所以這畫之前肯定叫卜福過了眼,要有毒的話應該早就辨出了。還有……」王屋山話沒有說完,是因為韓熙載的眼色才收住的。
顧閎中聽到王屋山提到顧子敬時,臉色微變,但口中卻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我是怕畫上有什麼藥料、毒料,江湖上的下三濫手段,那慧憫大師是不懂這一套的。」
「那你就先回去吧,今晚你所見和我們所論內容一定要保密,不可與外人言講,等需要你說給誰聽時,我自然會告訴你。」韓熙載並不用威嚇的語氣警告顧閎中,但顧閎中心裡知道,話的份量不在於怎麼表達,而在於是誰說的。
顧閎中出了內繡廊便直接往韓府大門而去,也不和其他賓客告辭一聲便獨自離開韓府。出了大門,他一直不回頭地往前走。差不多走出一里地後,在一處暗拐角處突然轉彎,繼續快走百十步的樣子,他這才站定回身。等了好一會兒沒見背後有人跟來,這才緩和了緊張的面容。從袖中拿出王屋山塞給他的南珠紅盒掂了掂,從嘴角邊揚起些許笑意。
顧閎中離開後,韓熙載和王屋山首先討論的不是字畫而是人。
「有沒有試出顧閎中的底子?」
「他的見識學問極為廣博,但今日有所保留,對這三幅字畫的分析、見解沒有盡數說出來。可能是因為看出其中的問題很嚴重,又涉及皇家,怕說多了惹禍上身、對己不利。但他為了不得罪你,還是給你點出了關鍵,算是作為引導,讓你另外找人解決疑惑。」王屋山這些話都是經過仔細觀察和縝密分析後得出的。
「你剛剛不該提到顧子敬,顧閎中與他是遠房表兄弟,他能在畫院從職都虧了顧子敬的推薦。你說這畫是顧子敬帶回,他心中定是有了保守,所以我也不再追問,放其回去,再問我估計也問不出什麼了。」韓熙載所說之事王屋山之前並不知道。
「有這層關係?那他會不會將此事馬上告知顧子敬?」
「那倒不會,這事牽涉到皇上,我剛才也予以警告,他沒有那膽量。不過這顧閎中今日也算立了一功,將最終疑惑歸結到風水玄學方面,並且推薦了慧憫大師破解其中玄妙,這已是給我們指准了方向。至於其他方面,你有沒有覺出他有什麼不尋常來?」
「真沒有。在外部施加很大壓力的狀況下,很多人可以做到把口舌封嚴,敘說之間滴水不漏。但是身體方面的反應卻很少有人能夠控制好的,往往會在許多細節上暴露真實的心理。大人是知道的,江湖中好多高手臨危之際都可以茫然如癡、不動聲色,以此表現作為自己懵懂無能的掩飾。這做法其實是不對的,一個人正常的反應應該是自然的、有針對性的。剛才我給顧閎中塞南珠時,故意用手指拂過他手腕的內側。此處是連心的血脈命門所在,極為敏感的部位,也是個防護力量薄弱的部位。一般練家子被觸碰到這個部位時,反應會是急速撤手或甩開。而高手可以做到不動聲色,一是藝高人膽大,不怕被鎖拿。或者已經知道是在試探,故意裝作茫然。而顧閎中的反應卻是微顫,這是平常人最自然的表現。因為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被我這樣暗中挑逗下都應該出現如此反應。但不排除一種情況,就是高手中的高手也可以假裝出這樣最自然的反應。所以顧閎中到底是個平常男人還是個高手中的高手,我依舊無法判定。」
「如果,我說如果,如果這顧閎中是個和你同行的刺兒,他的底兒連你這『三寸蓮』的門長都探不出來,那你覺得這樣的刺兒會是出身於哪個門派?」
「技藝在我『三寸蓮』之上的有離恨谷,這是肯定的,因為我派祖師就是從離恨谷偷得色誘屬、功勁屬、玄計屬的一些絕技,再加上本派原有技藝進行優化改造,這才創出『三寸蓮』一派獨特殺技。還有『易水還』,這一派與離恨谷有一拼,唯獨規模沒有離恨谷龐大,他們的技藝也是我『三寸蓮』無法望其項背的。另外,還有些不屬於任何派別的奇人,他們喜歡獨來獨往,但仗著堪比鬼神的技藝在刺行中佔住排位。單論刺技,這種奇人不要說我『三寸蓮』了,就算離恨谷、易水還都未必能壓住一籌半分的。」
「這些人中有沒有能以字畫害人殺人的?或者『離恨谷』、『易水還』近些年裡訓練出一些不學技擊術,單練蠱咒、邪術一類技藝來殺人的刺客。」
「這倒不會,他們都是江湖刺行中最有臉面的門派和奇人,絕不會往邪術上偏移。但是一些在我『三寸蓮』之下的門派,還有些地處偏遠的小國異族,倒是不乏這樣的邪異齷齪之舉。比如說南漢的巫降派,再比如說吐蕃的攝魂師。」
「這就簡單了,試想顧閎中如果是你試探不出的高手,那他肯定也是不屑使用這些邪毒手段的,所以字畫上做手腳的人肯定不是他。這樣不管我們可不可以利用到他,至少他不會是我們的對頭。而如果顧閎中不是高手,那他更不會是在字畫上下手的人,否則絕不能將如何查出字畫中真相的方法告訴我們。」韓熙載的排除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白。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遣金蓮坊的姑娘去往落霞山臥佛寺請慧憫大師入府辨畫。」
「不要去請,明早帶上字畫,我和你一道前往求解。」韓熙載斷然說出這話,邊說還邊有力地捻動他手中的玉佛珠。
僧析勢
蜀國運往秦、鳳、成、階四州的糧食已經有了兩批,但王昭遠還是覺得遠遠沒有達到自己的目標。他預測大周百姓如果知道了易貨的事情,肯定會蜂擁而至,到時這些糧食肯定不夠換的。南唐提稅,大周缺糧,這對於蜀國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借此一舉改善經濟經營、軍事力量、國庫資本的組成和結構。將民間和官家積存的物資、財富運活起來,這是與民生利、與國生利的大好舉措。用糧食換取大量牲畜之後,這便是活糧草。不單是可以直接趕著走,不用花費大量運輸人手和費用,而且飼養後還能繁殖優化,利益按倍數增長。
王昭遠熱心此事,因為這也是他建功立業的好機會。現在這個樞密院事的官職是全憑蜀主孟昶和他關係親密而得到,未曾經過科考,更無對國家立下功勞、做出成績的事情,所以滿朝文武沒幾個對他服氣的。而王昭遠也不服朝堂中那些老而不死的奸猾賊胚,他打小就跟隨東郭禪師智諲學習,自認滿腹才華不輸當初的諸葛孔明,只是一直都沒有彰顯的機會。現在這機會來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就此放過。
事實上,蜀民對這種不能當場見利的交易並不熱衷。除了廣漢一帶求到無臉神仙仙語的百姓外,其他地方的百姓基本都是用十斤、二十斤的糧食來敷衍官家。估計他們根本不曾抱希望這糧食還能還回來,更不敢做增值獲利的非分之想,都只當是給官府面子主動捐些出來。
面對目前這種情況,王昭遠決定親自前往樂山縣督促民糧官營的事情。雖然路途頗遠,但帶著兩個舞妓在馬車裡,一路肆意歡愉,倒也不覺得氣悶、無聊。
到了樂山縣,馬車只是在縣衙門口稍停了一小會兒。王昭遠掀簾探頭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收糧開抵券的官家臨設點,便馬上縮回車子裡,跟車伕說了句:「還是先去正覺寺吧。」
正覺寺,也就是現在的烏尤寺,為佛教禪宗寺廟。這寺廟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佈局巧妙。一般而言,隋唐之前的寺廟只是選地上有很多說法,佈局上卻是不講究風水格局的。正覺寺的選地不用多說,它位處樂山縣東岸,與樂山大佛並列,前有沫水(大渡河)、若水(青衣江)、銅河(岷江)三流交匯,為西佛乘東流、慈悲至天下之勢。但是後世宋代的蜀中風水大師郭人顯看過正覺寺的佈局後說,此寺建烏尤山頂,七殿聯銜,下踏三水,在建築佈置上用了「七星躍三才」的風水格局。這種格局用在世俗之家,是可以讓數代子孫登天地高絕、人中極位的。而用在寺院、道觀、學院等地,卻是在影響天下人的思想上有著積極的作用。
東郭禪師智諲就出家在正覺寺中,為客堂的大知客僧,掌管著全寺內外日常事務和接待僧俗客人事宜。做這種事情的大和尚很少在佛典研究、經文剖析上下工夫,反倒是對俗世中的待客結交、禮數規矩無不精通。
那王昭遠原本是智諲的差使僧童,家中本指望他跟在智諲大和尚背後學些佛典和妙文。但王昭遠在這裡除了認識了更多的字外,便是學會了些待客結交中見機行事、阿諛奉承的一套。所以有一次孟昶來正覺寺,見他行事機敏、善解人意,很是投自己的心思喜好,從此便將其帶在身邊作為親信。這王昭遠雖然未曾在治國大計上建功立業,但在孟昶的私人生活上卻是盡心鑽營、花樣百出。另外,王昭遠在寺廟中時接觸到三教九流各種人色,練得一副好口才,拍馬加吹噓的一套無出其右。而這一套對於孟昶而言,就像精神毒品,很是依賴。因此他堅信王昭遠是世之奇才、國之棟樑,未作細緻考慮就將樞密院事那樣的軍機大任委任給他。
王昭遠出現失落感和危機感,是從孟昶寵信花蕊夫人之後開始的。這時王昭遠在孟昶心中的重要地位開始出現動搖的跡象。而毋昭裔、趙崇禎則強勢地捲土重來,明目張膽地與王昭遠爭奪孟昶的信任和朝中重任,很明顯是有要將他推倒的企圖。這兩人之所以能如此肆無忌憚,那是仗了花蕊夫人的勢力,那花蕊夫人的父親徐國璋與這兩人是多年好友。再有就是那個申道士,雖然他與毋、趙二人不是太合拍,但他手段更加厲害,直接抓住了皇上下半身的快感和尋求長壽的奢望。試想在這世上,只要是個男人,最大的享受和快活不就在那個點上嗎?只要是個皇上,誰不想長命百歲、萬壽無疆?這些情況帶來的壓力,逼迫得王昭遠必須有所行動,瞅準機會,以一樁輝煌的功業來穩定自己的位置。
從王昭遠的思路和做法來看,在當時肯定是會被認為不務正業。樞密院專管軍機大事,他卻改行來做生意。不單把戶部三司各處衙門變成了打白條的收購點,而且將蜀軍變成運輸隊,將軍事上的邊關重鎮變成易貨市場,而且他下一步的打算還要建牲畜良種培養和規模飼養。如果這些目的和計劃都一步步達到了的話,那麼接下來的抵券交易市場便有可能成為歷史上最早的證券交易所。
其實按照現代人的觀念來說,這王昭遠不是個瘋子而是個天才。他運用了政府力量、軍隊力量,打著白條、做著外貿,科技養殖、進軍證券,無一樣不是開先河。但這個天才的種種天才做法也是被逼出來的,本來那個巨大寶藏的訊息是他得到後獻給蜀皇的。可蜀皇拿到這訊息後竟然是交給了趙崇禎,讓他手下的不問源館去操作。這樣一來,就算那訊息最終有所巨獲,他也只是個傳遞消息的中間人而已,頭功怎麼都落不到他頭上。
大動作者必有大顧慮,王昭遠也不例外。所有的策劃如果成功,那他得到的必然是尊崇的地位和至上的榮耀。可一旦什麼地方出現了差錯,那地位、榮耀還在其次,身家性命能否保住都是問題。別人做什麼事都有靠山退路,而他獨自身在朝中,上層構築中無世交、無至友,只有蜀皇孟昶目前還給他罩著。可一旦蜀皇耳根一軟,將自己一甩不管,那朝堂上下幾乎個個都是想搞掉自己的。因此他必須找到一條後路,或者一座更加穩妥的靠山。所以他要來找智諲和尚,他覺得智諲和尚在這方面會給自己更好的建議和指點。
心中想著,不覺之間已到正覺寺前。王昭遠下車之後也不要別人相陪,讓手下都在寺外等候,自己則拾級而上直奔山門殿堂,去找智諲和尚。
但王昭遠根本沒有想到,當自己將計劃和想法告訴給智諲和尚後,迎來的卻是一盆涼水。
「昭遠啊,這無本買賣的想法聽著如花似錦很是誘人。但事實上根本無先例證明此事可行,其中所存風險很大,變數極多。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將你所說的易貨、畜養都事先仔細考察過,這方面你完全是外行,就算自己不去親自做些事情,至少也該找些內行來請教幫忙呀。如果就這麼隨便一想、信口一說,那這事情鐵定是成不了的。這就是所謂的紙上談兵、盆中學泳,到頭來必定會出大亂子。」智諲和尚在聽完王昭遠的一番陳述後,不由地皺著眉頭、糾著臉,還不停拍打自己光光的大腦袋。
「師父,我是在模仿你以往的做法呀,你怎麼說沒有先例的?」王昭遠趕緊辯解。
「唉,我那套借用信徒錢財置辦廟產然後生財分利的方法是有很大把握的,而且小打小鬧不會傷筋動骨。但即便這樣也因為天災人禍出過意外,比如說山腳處的果園就曾三年無收,渡江佛船才置辦幾天就被三江旋流捲翻,這些都是血本無歸的投入。另外,佛寺與官家又不同,即便最後本錢還不出來,信徒也不會太與佛家之人計較。有的只當是捐給廟裡的,有的只需我們給他們家中做些祈福佛事便抵算了。而你現在所做的事情則不然,干係太過重大,一旦出個差錯便是皇家喪失誠信、官家巧奪民財的罪名。最終搞得百姓積憤爆發,國家會出大亂子的。」智諲和尚的見識果然非王昭遠可比。
「可是師父,離弓之矢難回頭,昭遠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了。民資官營、邊關易貨之事操作過了半程,目前尚且順利。但我最近也是心中忐忑,覺得似有不妥之事要發生。所以這才來找師父解惑、辟難。」
「那你有沒有想過怎樣才能在事情未成的情況下,甚至發生重大損失的情況下保住你無礙呢?」智諲反問王昭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