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卓木強巴拿過方新手中的照片,指著第二張照片道:"導師,你看,這是它的眼睛,我第一眼就看到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告訴我,它確實存在。"
方新又重新打量了第二張照片一眼,那正對著照相機的獒的面部,其餘地方都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明亮清晰。方新教授看著那雙眼睛,也覺得有些吃驚,那深邃的眸子,在夜幕降臨前閃動著光芒,如那黑夜星辰,有一種懾人的魔力,那眼神中透露出來的凌厲與霸氣,顯得是那般不可一世。卓木強巴決絕地道:"一張電腦合成的照片,怎麼能有如此傳神的眼神,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明亮、最逼人的眼睛。導師,你可知道我第一眼見到它的感覺嗎?當時,我完全呆了……"
第一個瘋子
卓木強巴凝望著手中的照片,就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心中除去震撼,還是震撼,那照片上的真實影像,瞬間主宰了他的靈魂。他就像一名研究了一輩子恐龍化石的科研者,忽然之間,就那麼近距離地看到一頭活生生的恐龍,還是恐龍中最稀少的那種,矗立在自己面前,這個龐然大物觸手可及,他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彷彿來自遠古的呼喊,卻是那麼真實而親近:"去吧,去尋找它,為了你的信仰和靈魂,為了你存在的價值。你這一生難道不正是為了看到它而存在的嗎?"忽然他又開始嘲笑自己,"還在這裡給人'嗷嗷'地上課呢,照片的主人正在恥笑你,你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獒,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獒!"
他足足呆立了半晌,忽然才清醒過來,他發瘋似的詢問那送信人,那照片的來歷,可那人根本不知道,卓木強巴再也顧不得什麼,跳下了發言台,他知道,這秘密的主人剛才還在門口,如果失去機會,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獒在什麼地方,這是從哪裡來的照片了。
但是由於現場混亂不堪,卓木強巴好不容易擠出會場,別說照片的主人,連送照片的小個子都沒了影。卓木強巴發瘋一般,詢問路人,詢問開車的司機,詢問他所能碰到的每一個人,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風衣、戴墨鏡的人,約一米七,戴了一頂鴨舌帽。但是沒有人看見過這樣一個穿著特徵突出的人。
卓木強巴就如失了三魂七魄般,碩大的身體頓時失去了生機,委靡下來,他再也沒有任何心情參加獒犬大賽了,雖然是他號召發起並主持的大賽,但他此後根本沒有出席過一次比賽現場。卓木強巴就如一個患了失心瘋的病人,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整天呆呆地看著手裡的兩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那照片雖然模糊不堪,但卓木強巴卻能把那獒的體毛數清楚,他知道那獒右後腿第三趾上方約兩厘米處,從前往後數,第三十六根毛是分叉的;他還知道,那獒左前腿的第一趾,趾甲前端有一條劃痕。照片上的所有細節他全都知道,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是誰,在什麼地方拍攝的這兩張照片。
如果不是後來那個電話,卓木強巴或許這輩子都會這麼沉淪下去,因為照片已經奪去了他思考的能力。電話響了好一陣,卓木強巴始終沒起身,因為有人會接電話,卓木強巴身邊有秘書,有業務經理,有保安,公司的商務電話他從來不親自接,而知道他私人手機的人,僅限於幾個最親密的朋友。
霍小姐輕輕推開門,低聲道:"卓總,是找你的電話。"
卓木強巴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淡淡地道:"就說我不在,這幾天,不管什麼電話,都說我不在。"
霍小姐低頭為難道:"可是,電話裡的人說,只要告訴你照片,你一定會接的。"等她再抬起頭來,她驚愕地發現,卓總已經不在休息室裡了。
卓木強巴緊握著話筒,生硬地用英語道:"朋友,你是否是給我照片的人?請你千萬別掛斷電話,無論你提出什麼要求,都可以商量。"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卓木強巴卻感到自己心跳得快要窒息,那片刻彷彿等著自己被宣判死亡一樣。終於,電話那頭道:"那照片上,是……是隻狗吧?"一個年輕的聲音,卻是地道的普通話。
卓木強巴馬上道:"是,是,最好的狗。你在什麼地方,我們見面談談?"
電話那頭遲疑道:"其實,我給你這張照片,只是想確認一下,我想不用見面談吧?"
卓木強巴如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豈肯放手,他立刻道:"要的,要的,你想確認什麼?我可以滿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需要和你見面談談,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現在就開車過來。"
電話那頭嘀咕道:"不用這麼大陣仗吧,嘻——"那人好像有些意外,發出不可思議的哼笑。
五分鐘後,卓木強巴趕到了安德烈醫院,在醫院門口,他見到了那個給他照片的人,一個中國小伙子,十七八歲年紀,高挑而傲氣,他自我介紹叫唐明。
卓木強巴下車第一句便問道:"你想確認什麼?難道你也不知道照片是從哪裡來的嗎?"
唐明撇撇嘴,道:"我當然知道照片是從哪裡來的,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一條獒,真正的獒。"
卓木強巴道:"當然是真的,這世界上,沒有比它更高貴的藏獒了,它是真正的獒中之獒。"
唐明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疑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它是真的存在嗎?還是一種幻象?"
"幻象?"卓木強巴道,"這怎麼可能是幻象?難道你沒問過拍照片的人嗎?這照片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唐明喃喃道:"可是,我問過好多人了,他們也有養獒的專家,他們都說這是假的,還有人說是電腦合成的照片呢。"
卓木強巴抓住唐明雙肩,焦急地問道:"拍照片的人呢?把他找出來,我們一起問問他,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唐明被他抓痛了,趕緊退了一步,沒想到這位文質彬彬的教授力量竟然大得驚人,他揉著肩膀道:"照片是我哥哥的,已經問不出來了。"
卓木強巴一激動,又想抓住唐明,被唐明先一步避開了,他忙道:"你哥哥在哪裡?帶我去見他!"
唐明奇怪地看著卓木強巴,他還沒見過這麼瘋狂的人,他想了想,頭一偏,道:"跟我來吧。"竟然掉頭往安德烈醫院內走去。
安德烈醫院——美國最為著名的精神病醫院。在病房內,卓木強巴見到了唐明的哥哥,也見到了更多的照片。
唐明的哥哥躺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似乎和卓木強巴剛看到照片時一樣,只是呆呆地盯著牆上,那滿牆的照片。突然看見有生人進入,他馬上篩糠般抖了起來,唐明不得不去拍他哥哥的身體,輕輕地說一些安慰的話,讓他哥哥安靜下來。唐明介紹,他哥哥叫唐濤,大他五歲。
唐濤和唐明身高差不多,但身體比唐明魁梧多了,皮膚也黑如鐵,看起來十分健碩,頭髮短至寸許,根根直立如鋼針。他的面容很俊朗,卓木強巴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卓木強巴沒有過多注意唐濤,他被牆上的照片吸引過去了,牆壁上有世界各地的風光,有的照片,精美得連卓木強巴都歎為觀止。他知道,這些照片,絕對出於專業攝影者之手,無論投給哪家攝影雜誌,都會被封面刊登,並且出價不菲。他問道:"都是你哥哥拍的?"
唐明驕傲地道:"當然。"
卓木強巴環顧四壁,這些照片的清晰度、拍攝位置、意境,全屬上上之選,但唐濤好像沒看過一眼,他的目光卻盯著正對他的牆上。
卓木強巴的目光再次聚集在牆上,正對著唐濤目光的那面牆上的照片,竟然與別的照片不同,那是十幾張十分模糊的照片,全都是那神秘的獒照。卓木強巴這才發現,自己拿著的那兩張照片,竟是這所有照片中最清晰的兩張了,那牆上的照片,最模糊的,看上去就像一團黑雲,擱在一團綠雲之上。卓木強巴這才問道:"你哥哥……他怎麼了?"
唐明歎息道:"不知道,這次回來,他就成了這個樣子,醫生說,是受到過度驚嚇所致,我們從國內到這裡,看看美國的醫生是否高明些,這段時間哥哥一直在接受心理暗示療法。前幾天我看到報道,說您要在這裡舉辦獒犬大賽,所以試著把照片給你看看。"
卓木強巴道:"他現在看起來很安靜。"
唐明道:"是怕黑綜合征。"說著,他指了指頭頂的燈,卓木強巴才注意到,大白天屋裡的燈也全開著,卓木強巴不禁心中疑惑起來,到底這位拍攝者那天看到了什麼?
唐明道:"我也相信那些照片是真的,我哥哥從來不拍假照片,只是不知道這次他是在什麼地方拍了這些照片,這十幾張照片竟沒有一張清楚的。"
卓木強巴突然問道:"既然你哥哥精神上受到刺激,那他是怎麼回來的?"
唐明道:"去年六月,可可西裡巡山護衛隊發現了他,據說發現他時,他在沒命地奔跑,那時他精神已經失常了,如果不是護衛隊員把他按倒在地,他會一直跑下去,直到氣竭身亡。據護衛隊的人說,我哥哥一倒地就虛脫昏死過去,醒來後就神志不清,他反覆說的兩句話就是'蒙河的瘋子說的是真話,地獄之門。''來了,它們來了!快跑!'就這兩句,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護衛隊在距離發現我哥哥三百公里的地方,發現了我哥哥遺留的越野吉普,汽車的油已經用光了。"
卓木強巴又呆住了,如果他哥哥是在汽車無油後棄車而逃的話,他徒步奔襲了三百公里,依然不願停下,到底他看見了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但他心中卻是激動竊喜為主,因為那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他卻聽得懂。忽然,他想起了一個名字,他趕緊問道:"獨行俠?你哥哥是獨行俠唐濤?"
唐明做了個你總算想起來了的表情,點頭默認了。卓木強巴總算想起,難怪這人這麼面熟,原來是獨行俠唐濤,國內少有的前衛名人。其父為唐明輝,中國乳業三巨頭之一,但他四十不到便去世了,留給兩個兒子上億資金。他大兒子唐濤,不知何時喜歡上了冒險之旅,從獨自穿越唐古拉山開始,他獨自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獨自登珠峰,獨自漂黃河,漂長江,漂雅魯藏布江,獨自游泳跨渤海海峽。其後,他將目光放向世界,世界最險的山峰、最急的湍流、最恐怖的死亡之谷,他都有所涉獵,凡是沒有人去的地方,他都願意去闖一闖,獨自一人去闖一闖。每每人們都認為他必死無疑,絕無生還的希望,他卻能出人意料地回到這個現實的文明之中。曾有人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他這樣做,不為別的,只為了證明他自己的存在。他的攝影愛好,也是在獨行的過程中產生的,但是他的照片都是不賣的,很多雜誌社都出過高價,為求其一張風景照而不得。
跟方新教授講完如上所聞,卓木強巴憋紅了臉,最後爭辯道:"導師,你想,照片出於這樣一個人之手,它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方新道:"看來你的決心很大,我的孩子。你去吧,我祝你成功。"但他的表情分明在說,這幾乎就是不可能的。
卓木強巴很沮喪,他沒能說服自己的導師,無異於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幫手。他悻悻地收起照片,腳步沉重地走向門口,就在快到門口的那一剎那,他猛然轉身,詢問道:"導師,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情形嗎?"
方新的課
方新教授捋了捋白髮,回憶了一番,恍然大悟,是啊,那天的情形,他又回憶了起來。
能容納數百名學員的大課堂,在開課那天,來了不到五十人,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周圍,偌大的教室顯得空曠而過於靜肅。方新並不在意,本來選修這門專業的學生就少,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門學科的價值和意義,他整理整理文件,用獨有的詼諧開課道:"今天,該來的同學都來了,"他指著正對後方睡覺的同學道,"不該來的同學也來了,真是已經超過我的預期值了。我知道,我長得不是十分帥氣,聽說昨天教生物的Miss朗,那位三圍有些誇張的女士上課,同學們把教室都擠滿了。"
現場氣氛稍微輕鬆了些,方新話題一轉,道:"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的研究課題太單一,也太簡單。研究什麼,狗嘛,狗有什麼好研究的?滿大街都是,有大的,有小的,有汪汪叫的,有咬人的。有沒有同學覺得,自己對狗沒有什麼瞭解,還需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