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什麼?!"卓木強巴和方新都吃了一驚,忙追問。那人道:"就前兩天,有個小姑娘,十八九歲吧,也在問那瘋子的住處,你們認識嗎?"
方新搖了搖頭,卓木強巴卻瞪大了眼睛,大聲道:"一個小姑娘?!你可看清了,她後來去哪裡了?"
那人嚇了一跳,忙道:"我不知道啊。她只是來問路尋人,我怎麼知道她去了哪裡?她不是西藏人。"
"你認識?"方新問道。卓木強巴見方、張二人望著自己,掩飾道:"不……不是,我只是想,會不會有別的人也在找紫麒麟。要是被別人先找到,就,就糟了。"
方新熟知自己這位學生,不擅謊言,抬頭看著卓木強巴,"哦"了一聲。卓木強巴不敢正視,神情忸怩,頗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尷尬道:"我們快去找那瘋子吧,要是,要是他真離開了就——"
三人來到瘋子暫時的居所,房屋以全木結構搭建,木樓支撐,離地四五米高,屋頂的五色布條灰跡濛濛,門面畫有日月祥雲,門楣兩旁有白石砌塔,正中放著一副牛角。房門沒鎖,推門進入,屋內空空如也,風穿堂而過,一股尿臊臭味夾著各種腐食的氣息撲鼻而來。三人四下打量,屋頂還繪著傳統的藏教壁畫,向陽采光的一間裡屋是佛堂,佛龕內也已搬空,房間內積塵甚厚,一角堆砌無數破爛衣物,似乎是被人當做床榻睡覺用的。四居室都沒有人,卓木強巴和方新正暗自焦急,不知道那瘋子去了哪裡,只聽張立叫道:"在這裡了!"
卓木強巴和方新忙到張立所察看的佛堂內,只見張立打開窗戶,指著窗下小弄,只見那瘋子蜷縮成一團,黑黝黝像個刺蝟般,不細看真不能發現。三人忙離開房屋,繞到木屋背後,張立從左,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從右,將那瘋子堵在木屋後的小巷內。
但他們很快發現,此舉純屬多餘,那瘋子蜷成一團,整個身體都裹在一張不知什麼質地的黑色厚毯中瑟瑟抖著,拚命想把頭也埋進毛毯中,又不時探頭看看外面,一雙眼珠惶恐不安地轉動著,地上臭氣熏天,一攤污穢之物,竟然是大小便都失禁了。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吃驚,順著那瘋子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原來是只四五個月大的小黑狗,走路尚且搖搖晃晃。藏民以狗為神,不少地區的圖騰,祭祀神靈,都有狗神在內,藏民敬狗,便如印度人敬重牛神一般,是以大小犬類,都能在大街小巷招搖過市。在西藏,不管哪個地方,發現一兩群野生土狗,實在不足為怪,若是有經驗、有眼光者,便能從各種犬類中,發現良種,甚至是獒。
但是眼前這隻小狗,卓木強巴和方新都能一眼分辨,就是一隻普通土狗,以它目前的個頭和行動能力,實在不能對一個成年人構成任何威脅,他們實在不知道,那瘋子對這小東西為什麼怕得這麼厲害。那小狗也是出來覓食,那瘋子的糌粑掉在地上,它很自然地靠了過去,那瘋子眼睛快要凸出來了,嘴裡發出沙啞的嘶聲,只怕那小狗再靠近些,他便要暈厥過去。卓木強巴大步上前,一隻大手輕輕搭在小狗的頸項處,小狗便不能向前。
那瘋子發瘋般地大呼起來:"走開!走開!拿走!快拿走!"他說著少數人才能懂的極南地區的藏區方言,幸虧卓木強巴也是那個地區來的。
卓木強巴微微一笑,用手掌托起小狗,在瘋子眼前一晃,道:"怎麼?會說話了?"
瘋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睛不敢看卓木強巴的手,哀求道:"拿走它,快!求你。"
方新用手擋住小狗,對卓木強巴道:"看來,他真是對這種動物怕得很厲害,別把他嚇死了。"
卓木強巴一撇手,將小狗交到身後的張立手上,才問道:"我問你,你是戈巴族人嗎?你們的村落在哪裡?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
瘋子盯著張立手中的小狗,露出十分恐懼卻充滿恨意的眼神,牙關打著戰,卻又像咬緊牙似的說道:"死了!它來了,都死了!"
方新雖然聽不懂瘋子在說什麼,但他卻注意到,那瘋子左邊耳朵缺了一塊,雖然傷早已癒合,但從留下的痕跡來看,頗似被狗咬過。
卓木強巴一皺眉,問道:"什麼死了?你說清楚一點。"
那瘋子嘴角流涎,眼中一片迷茫,癡癡地說道:"所有的羊,都被咬死了!"他彷彿回憶起了什麼,恐懼中流露出對死亡的冷漠。
卓木強巴看到這種目光,心中也是一凜,為什麼會有如此冰冷的目光,就彷彿生命從來都不存在一般,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抓住瘋子的雙肩,搖著瘋子問道:"那麼人呢?村裡的人呢?"
瘋子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平靜地說道:"所有的人,都被咬死了!"
卓木強巴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心還是一陣狂跳,那戈巴人的村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唯一的倖存者瘋了,他究竟看到了什麼景象呢?他如果表現得非常恐懼害怕,自己還能安撫他,可他偏偏露出這種漠然的神情,一個村落的人的生命,在他看來,就如同一群螻蟻般被碾死了。這種淡漠的神情,讓卓木強巴感到陣陣涼意,背脊發麻。那瘋子突然又唱起來,那是如咒語般的祭祀梵文:"叛佛的魔鬼用血染紅神邸,守衛四方門的瑞獸復甦……"
張立在一旁看見那瘋子又哭又笑,時而嘰嘰咕咕地叫,又時而唱起歌來,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喃喃道:"這個瘋子,在做什麼呢?"方新忙打手勢制止,示意他不要出聲。
方新雖然也懂藏語,但對這種地方語言卻聽不大懂,但他從卓木強巴的神情看出,卓木強巴是懂這種語言的,他正在聽那瘋子說什麼。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卓木強巴才神色凝重地站起身來,那瘋子兀自又唱又笑,時而哭哭啼啼。方新關切地問道:"怎麼樣?"
卓木強巴張了張嘴,竟然發現因太過緊張而不能發出聲音來,他艱難地吞下唾沫,好一會兒,才沙啞地道:"紫麒麟應該在他們村落附近,只是……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村落裡的人恐怕已經全死了,只有他逃了出來——"
方新啞然打斷道:"被紫麒麟——"便住口不言。
卓木強巴搖頭道:"不知道。他並沒有直接說,只是我猜想。導師,你知道四方廟嗎?"
方新一愣,藏文化他是有所瞭解的,但是四方廟似乎並未聽說過,卓木強巴從他父親那裡,知道不少正經正史所沒有記載的西藏歷史遺跡。張立就更是只有聽著的份兒了。
卓木強巴緩緩地道:"自三十三世贊普振興佛法以來,拉薩為雪域中心,岡仁波齊山、莫爾多山、貢布日神山、念青唐古拉山四大神山合如一隻手掌,將這顆明珠托在手心。而大昭寺則位於老城區中心,為正心寺,東方有最古老的桑耶寺,北方是念青的沖古寺,西方有帕邦喀,南邊是薩迦寺,這四座寺稱四方廟。"
卓木強巴這樣一說,方新馬上領悟過來,接著道:"我知道了,就是後來苯教流傳過來的四方神廟。我最初聽到這種流傳的時候,十分驚訝,佛教的聖廟怎麼要通過苯教來流傳?而且這四座廟中帕邦喀是松贊干布時期造的,桑耶寺、薩迦寺和它距離一百多年,而沖古寺更是隔了兩百多年,已是後弘佛法時期的建築了,這幾座廟根本就聯繫不到一起,怎麼會稱做四方廟呢?"
卓木強巴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看著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許,阿爸知道。該回家了。"
方新和藹地道:"回家吧,總是要回家的。你阿媽等著你呢。"
達瓦奴措的智者
瘋子舞蹈著回了他的陋居,方新和張立見卓木強巴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亦沒有阻攔他。
其實,卓木強巴心中還有很多疑問,但是他知道,再問也不能從瘋子口中得到更多了,看著瘋子遠去的背影,他歎息道:"唉,我們走吧。"
張立看著天色道:"已經很晚了,不如就在這裡歇息一夜,明天再走?"
卓木強巴道:"不,今晚趕回去。"方新點了點頭,示意張立去開車。
卓木強巴的眼神,方新是能讀懂的,那是一種敬畏,卓木強巴怕他父親。德仁老爺,高不及卓木強巴,身體魁梧不及卓木強巴,年歲已高,不論身體還是精神,都不及卓木強巴,但是卓木強巴很怕他。在自己父親面前,卓木強巴總像做錯事的小孩子,做什麼都需小心翼翼,做錯一樣小事,不用德仁老爺罵他,他自己已經心驚肉跳了。甚至聽到父親的咳嗽聲,他也覺得心跳加速,汗毛直立。因為德仁老爺是大智者,他們家的家規極多、極嚴,身為獨子的卓木強巴,對這些家規感到無比懼怕而又無可奈何。
每次回家,卓木強巴總是希望父親外出了,只和阿媽待在一起,才會有安全感。尤其近些年,卓木強巴做的事,是他父親所不贊同的,在德仁老爺的眼裡,犬類都是人類的朋友,是天上的神派下凡間,來解救、幫助人類的,它們的地位,是與人同等甚至比人類更高一些的,應該把犬神像放在供案上敬仰。而卓木強巴在做什麼呢,他把狗都抓起來,關在小籠子裡,拿去賣錢,就這一點,卓木強巴每次回家,都要被父親狠狠地訓斥。按照家規,父親訓話的時候,卓木強巴要跪在地上,頭埋下,父親不准他開口,他是不能開口說話辯解的。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方新教授來了。德仁老爺,對方新教授很有好感,兩人年歲相若,性格相投,又相互敬重對方的知識,第一次見面,兩人就談得如數十年的老友。方新教授在藏傳佛教、藏地聖域與藏史方面都有很專業的學術研究,這些也是在研究藏獒時積累起來的經驗,而且,絕大多數是來自德仁老爺。
按照卓木強巴的指引,張立開了近兩個小時的車,終於開到了達瓦奴措,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停好車,三人走入卓木強巴的家,一座典型的藏式內院,剛進院門,就看見一個老藏民在打掃院落衛生,四周點著燭火,卓木強巴親切地叫道:"拉巴阿庫!"
那老藏民抬起頭來,用有些渾濁的眼看著卓木強巴,激動地道:"少爺?強巴少爺?你可算回來啦。想死拉巴了,快去看看你阿媽吧,她也很想你呢。我去稟告老爺。"說完,放下掃帚,奔向佛堂。
卓木強巴面色一變,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喃喃道:"阿爸在家啊?導師、張隊長,你們在這裡等我,我去看看阿媽。"
張立看著地上,又看看四面院牆上的燈,奇怪地道:"怎麼天黑了才打掃衛生?"
方新解釋道:"白天這院落裡總是擠滿了人,他們都是來聽智者授教的。你們團長,也在這裡等過賜福。"
張立看著卓木強巴走的方向與那個叫拉巴的老藏民走的方向不同,奇怪地道:"強巴少爺的母親和父親不在一起嗎?"
方新道:"這是他們家族的規矩,就算是親近如妻子、兒子這樣的人,要見德仁老爺,也要先通報,德仁老爺同意接見,才能允許進見。"
"啊!"張立驚道,"這是什麼規矩?"
方新解釋道:"這,就是突出大智者地位超群的規矩。所以說德仁老爺在南方非常有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