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方新呵呵一笑,道:"不是有點怕,是很怕,從小就被這樣嚴厲的家規所束縛,以卓木強巴的性格,肯定要犯錯,犯了錯就免不了受到嚴厲的懲罰,就算傷好了,心裡總是會留下些後怕的。"
張立"噢"了一聲,道:"難道德仁老爺比強巴少爺還要厲害?"他想起卓木強巴的體形,心中勾畫著德仁老爺的形象。
方新道:"不,其實德仁老爺沒有卓木強巴高大,他和我一樣,只是一個老人而已。"
"那強巴少爺現在還這樣害怕?"張立還是不解。
方新道:"那是一種威嚴,一種充滿智慧的威嚴,用語言很難形容,如果有機會,你能親眼見到德仁老爺,你就會明白了。"
這時,卓木強巴又出來了,他身邊還跟著一位藏族婦女,就和所有藏族勞動婦女一樣,她戴著頭巾,穿著藏袍,臉上略微有些皺紋,但洋溢著微笑,依在比自己高一頭的卓木強巴身邊。就在那一剎那,張立心中一震,什麼叫幸福,他從那位藏族婦女的臉上,清楚地讀了出來。
卓木強巴拉著那藏族婦女的手,遠遠指著方新道:"阿媽,屯哪!"
那婦女喜道:"啊,放行扎西,扎西德勒!"
方新答道:"扎西德勒,梅朵莫布,切讓介微伽布窮。"
三人都用藏語交談,張立立在那裡,一句都聽不懂,卓木強巴看出他的尷尬,在一旁解釋道:"我阿媽不懂漢語。"後來聽到梅朵阿姨說道:"亞佩許店家。"卓木強巴才道:"阿媽請你們進去坐坐。"
三人來到一偏堂,盤膝坐下,梅朵拿出磚茶招呼客人,方新雙手接過,張立也學著接過茶碗。
卓、方、梅三人開心地交談著,張立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小房間依然保持著舊式藏民居特點,結構很簡單,但裝飾很華麗。黃色的金牆被光影燈照得明晃晃的,火塘上方的牆上繪有八寶吉祥,其餘牆上都是佛祖菩薩畫像,房頂也是些菩薩,整個屋內的牆壁,真可以說是金碧輝煌了。一些雕得十分繁複的漆金傢俱、靠牆藏櫃、鏤空雕的小神龕上面刻著斗大的經文,以及正中的矮几,無一不顯示出主人的豪華。地上是用褥子鋪的藏毯,毯上也繡雕了佛教講經說道的一類圖。但這房間與張立看過的別的藏居不同,它沒有沙發,也沒有配電視等現代家用電器。
方新見張立搖頭晃腦,四處打量,忙低聲喝止道:"別到處亂看,這是很不禮貌的。"
不一會兒,那個叫拉巴的老藏民走進屋內,用藏語向梅朵打招呼後,對強巴道:"強巴少爺,老爺叫你過去。"
強巴少爺向他阿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那表情分明在說:"又要挨罵了。"他阿媽向他說了幾句好像是安慰的話,強巴少爺悻悻地離開了房間。
沒多久,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還在門外,用清晰的漢語說道:"方新教授,強巴拉這孩子,太沒有禮貌了,竟然沒有事先告訴我,讓你在這裡等了這麼久。"
方新忙站立起來,在門裡答道:"德仁阿拉,好久不見了,一直都很想念您。"
張立心知,德仁老爺到了,回頭看去,一位身形微胖、精神矍鑠的老者站在門口。德仁老爺沒有留須,從相貌看,卓木強巴和他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他臉龐稍微寬些,眉眼仁和,但言語間,自有一股威嚴,給人可親又可敬的感覺。
德仁老爺給方新一個擁抱,然後坐在了火塘的左首,方新緊挨著他,旁邊是卓木強巴,張立在下首,梅朵坐在右首,拉巴站在一旁。
德仁老爺說話的聲音很平淡,卻總是有一種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他淡淡地道:"你們找到的那個人我知道了。或許,這就是天意,戈巴族遲早都會接受神旨的懲罰,這是數千年前便決定了的。"
方新教授道:"哦,難道德仁阿拉早已預知戈巴族的命運?"這句話問得十分誠懇,沒有絲毫譏諷的意味在裡面,因為方新知道,對這智者而言,很多事都超越常人意想。
德仁老爺道:"那瘋子嘴裡念動的言語,強巴拉大致記住一些,念給我聽了。那是佛經盛典,降妖除魔的——不動明王咒!"
"啊!"方新也想到那些似歌訣的土語可能是某種祭祀禱文,但沒想到竟然是不動明王咒。佛經降魔三大密咒:不動明王咒、大悲咒、六道輪迴咒,都是佛經中的最高盛典,需要得道高僧才能持靜明心習咒,那是信仰和地位身份的象徵,絕不是那樣的瘋子可以傳習的經文。可那瘋子怎麼會呢?方新疑惑在心,露於顏色。
德仁老爺看出方新心中的疑惑,釋疑道:"據我們菩提祖心經提示,戈巴族近墨者黑,淪為大惡魔贊魔奴僕,被吉祥天母懲罰,留守惡魔城。雖然這是一段神話傳說,其目的是為了點化世人,但戈巴族的真實身份是,四方廟留守者,看護最後一座極南廟。村中祭教儀式世代相傳,他們是唯一知道南方聖廟入口的族人,但教義極嚴,根本就不允許村中任何人靠近極南聖廟。而那不動明王咒,便是刻在廟前守護神獸身上的。"
方新問道:"可是,真有四方廟嗎?根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四方廟相隔分佈並不十分對稱,而修建年代間隔更遠,好似不大可能歸在一起。"
德仁老爺笑笑,左手指點自己眉心,隨後結印胸口,表示方新是智慧通達之人,然後道:"現在所稱的四方聖廟,已經是後人們根據前人的詩經、史經而模糊得出的概念,只有寧瑪古教的教義中依舊保留了這樣的稱謂。而後來的白教、花教等因此說不可考,已經棄而不稱了。而寧瑪教對四方聖廟的稱謂來源,則源自苯教,故不為別派教義所接受。事實上,我們的祖先所說的四方廟,乃是大法王得道,初布教義時,留在聖山四面的四座廟宇。它們不取極東極西極南極北,而是遵照佛義,取萬字輪迴中的折處,按照寧瑪經文記載,分別叫當惹貢布、德格拉康、本利藏松、色果拉姆,而據我推測,這四個名稱應該代表著西北的絳真格傑寺、西南的格薩拉康寺、東北的布曲、東南的色吉拉康。而戈巴族世代守護的,便是那四方廟正統。"
方新一聽,只是更增疑惑,心中暗道:"布曲寺?不是桑耶寺嗎?色吉拉康又是哪座?在哪裡?"他向卓木強巴看去,卓木強巴也皺著眉頭,顯然是正在搜索記憶。
連那叫拉巴的僕人,也為德仁老爺所說的寺廟名稱感到困惑,這顯然是德仁老爺從來沒有說過的。只有張立對此毫不感興趣,他來藏時間短,對藏區歷史和文物古跡更是不甚瞭解,他一直關注著卓木強巴的母親——梅朵女士。這位慈祥的老媽媽,一直看著她那高大的兒子,臉上一直保持著和藹的微笑,那是種滿足的笑容,很明顯,她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已經非常滿足了。不知道為什麼,張立總能從這位質樸的藏族婦女臉上,看到自己媽媽的影子,媽媽在鄉下,終日辛勤地勞作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是如此早早地刻滿了皺紋。媽媽的微笑,也是這般幸福和安詳。已經兩年沒回家去了,一直靜靜地守候在這嚴寒的高原之上,張立知道,媽媽在遠方刻骨銘心地思念著自己,正如自己思念著母親一樣。
這時,方新已經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德仁老爺理了理藏袍的邊緣,使它變得更整潔,他娓娓道來:"這是個秘密,如果不是我自小便能完全地熟背菩提祖心經,並完全地理解它,我也不能告訴你們這個答案。"方新知道,那菩提祖心經,便是藏於布達拉宮的寧瑪古經,卓木強巴家的家傳至寶。
德仁老爺坐得更端正了,整個人也顯得更莊重,每個人都受到他的影響,氣氛肅穆起來。德仁老爺道:"這件事,是與佛滅大弘災有關。"方、卓、拉三人同時輕"哦"了一聲,各自表情不同,都已略猜到一二。果然,德仁老爺道:"藏傳佛教,本歷經諸代大法王宣揚,已漸弘法,但第四十二代藏王朗達瑪即位後,大肆滅佛,禁譯佛典、拆毀寺院、破壞佛像、經典,殺害僧侶,我藏佛教遂進入黑暗時期。而朗達瑪的毀佛有一因緣。話說在尼泊爾布達造塔的三兄弟,在佛塔完成時作回向,依三人不同願力,後來分別轉世為赤松德貞、蓮師、寂護。然而他們不小心忘了為辛苦工作的牛作回向,牛起憤恨,發願在他們三人弘法時予以阻撓破壞。是故,朗達瑪頭頂凸起酷似牛角,'朗'就是牛的意思,'達瑪'是流傳,也就是說牛的轉世。"
女孩的秘密
張立此時也被德仁老爺的言語吸引過去,這才知道,原來藏傳佛教經歷了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而方新則暗自點頭,他雖聽說過有關四十二代藏王滅佛的故事和他身世的由來,但是尚不知德仁老爺說出的完整的牛轉世滅佛的故事。
德仁老爺繼續道:"我們藏佛便由朗達瑪之故,分為前弘期和後弘期。前弘期藏佛沒有教派之分,只有佛苯之爭。也是由於滅佛而後傳承不同,如今的藏佛教才分出這幾多支端。"德仁老爺看看眾人焦急的眼光,微微一笑道,"不用著急,現在我便向你們說說這四方廟的事。先得從四方廟建廟說起啊。大法王松贊干布為開民智,求佛於澤,分派使者向當時的尼泊爾、大唐兩國求佛,並請和親以示友好。最後尼泊爾的尺尊公主和唐朝的文成公主先後進藏,兩位公主帶來了大量的佛學經典、盛籍和與教義有關的一切法器儀盤,更為重要的是,當時佛八歲和十二歲的等身金像,也都隨著公主們進藏,供奉它們的便是後來的大、小昭寺。"
張立像想起什麼一樣,插嘴道:"啊,我想起來了,對了,我還去大昭寺看過金像。"
德仁老爺道:"據古籍經綸記載,佛祖的等身金像是真金實體,當年進藏,僅八歲等身金像,便需動用牛十八頭。你們可以想像,與這般貴重的等身金像同時進藏的,哪一樣物件會是凡物,在當時便已是藏區最聖潔、最高貴的法物了。除了大、小昭寺,再修四座寺廟,才放得下供奉佛祖的物品。而朗達瑪滅佛時,也知道這些寺廟非同尋常寺廟可比,裡面的珍寶不計其數,幸虧廟裡的寺僧提早得到消息,等到朗達瑪率兵來時,廟裡的供奉品早已被轉移到別處,深埋在岩層之下,那便是有名的巖藏。寺裡的僧侶死也不肯說出那批聖物的埋藏地點,朗達瑪一怒之下,放火燒了四方聖廟!"
"啊!"連方新教授的嘴都張成了圓形,"被……被燒了!那現在……"
德仁老爺肅穆地點頭道:"不錯,現在你們所看到的寺廟,都是後來重葺的。據菩提經記載,當時唯一留傳下的佛教,一是巖藏還俗的寧瑪古教徒;一是瑪、夭、藏三人逃往康區及拉欽傳略。甘巴強塘的瑪·釋迦牟尼、羅卓的夭·格葦迥乃、甲棋的藏·繞賽等人修行於吉祥曲沃日山。後來,三人佯裝乞丐,用一匹騾子馱載戒律逃往異域他鄉,後弘期的開始與這三人有極大的關係。而寧瑪古教徒學習三人的法子,一路佯裝乞丐,用瘦騾將數量巨大的供奉品分多次轉移,將巖藏與聖地邊緣的佛品轉移到更為安全的地方。"
"在,在哪裡呢?"方新教授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見德仁老爺稍有停頓,馬上問道。
德仁老爺搖頭道:"經書上並未詳細記載,只說那是一個看不到東天的太陽升起,也看不到西天的太陽落下,但終年都沐浴在陽光照耀中的地方。一群靈魂永遠忠誠的信徒守護著那個地方。"
方新教授表情非常沮喪,他本想聽到德仁老爺說出那個呼之欲出的結果,就在那個戈巴族人守護的地方,在這個小村子更西的無人區內,結果德仁老爺只給了這麼一個不能算答案的答案。德仁老爺這時又說道:"不過,我懷疑,戈巴族的人所守護的就是那批經文和法器。"方新教授的情緒立刻又激動起來,張立也不自覺地在手心裡攥出了汗。
就在方、張二人情緒隨德仁老爺的講述上下起伏時,卓木強巴只呆呆地坐著,不為所動,因為他的父親並未提及紫麒麟的任何線索,除了紫麒麟,他對別的事並無多大興趣。
方新教授又追問了一些關於藏佛史的細節和關於四方廟的蛛絲馬跡,德仁老爺一一用經文上的內容作答,有不懂的地方,他會背誦原文,與方新教授一同參考。卓木強巴做了一次恭敬的聽客,他唯一慶幸的就是,父親似乎也沉浸在那一好似重要的發現當中,而忘了問方新教授他們這次進藏的意圖和目的。
時間很快地過去,老拉巴給三人準備了熱氣騰騰的酥油茶,並重做了晚餐。卓木強巴的阿媽為兩位客人佈置了房間,吃過飯以後,方新教授繼續在德仁老爺的房間裡談論著,很晚才回來。教授剛踏入院落,就發現卓木強巴也在院落中,低頭凝視地面,似乎若有所思。方新教授愕然道:"強巴拉,你在等我?"
卓木強巴這才抬頭注意到方新教授,忙問道:"怎麼樣?我阿爸有沒有問什麼?"
方新教授微笑道:"放心,德仁老爺並沒有問到我們此行的目的,德仁老爺只和我探討了一下那些丟失千年的藏經的可能藏身處。擁有他那樣的大智慧,已經勘悟凡心的貪、嗔二念了。他只是想讓我告訴你,如果你能發現那批丟失的藏經,對國家和藏民族都是莫大的貢獻。"
卓木強巴喃喃道:"我又不缺錢,那些藏經和紫麒麟又沒有什麼關係。"
方新教授激動地道:"強巴拉,我的強巴少爺!你似乎還不明白,那瘋子所涉及的,不僅僅是一隻紫麒麟而已。如果一切都如經書上所記載,那麼,我們的前路上,將有一座歷史文化寶庫,它所擁有的價值,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埃及金字塔、法老墓、瑪雅遺跡、希臘神殿,還有,還有……我們將發現的,是與它們躋身同類,甚至超越它們的文明歷史遺跡,你知道它的份量了嗎?謝謝你,強巴拉。"
方新教授冷不丁地說謝謝,卓木強巴還有些茫然,他驚訝道:"啊?為什麼謝謝我?教授?"
方新笑道:"如果不是你,我還在準備馬修利亞論壇的講稿,是你,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和興奮!"方新教授表情太激動,就好像那寶庫已經被發現了一般。此刻的他們,都不會想到,事情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