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葉離以為自己毒發出現了幻聽之症,詫異之餘原地未動。
君瓏不悅,「還要本師親自起身恭送你不成?」他見葉離的瞥向酒壺,輕蔑笑道,「本師殺人向來喜歡捅刀子,細想毒酒也實然不錯,能看人垂死掙扎。」他拿起另一隻盛滿佳釀的酒杯一飲而盡,「可看你這張臉,本師怕會做噩夢。」說完將酒杯重重一放。
葉離這才明白胃裡翻江倒海完全是自己喝不慣烈酒的原因,苦笑道,「身為大夫竟著了道,君太師技高一籌。」幸好酒飲不多,他站起身,再問一次,「太師當真釋放在下?」
君瓏道,「這張臉保了你一命,也幫了本師一個忙,功過相抵。」
幫了君瓏的忙?他何曾幫了君瓏?葉離順著話一想,略有領會,拱手道,「多謝。」
藉著燈籠光芒,葉離踏下台階,走出亭子,亭外數步,君瓏突然喊住他,「等等。」
葉離回首,「君太師後悔了?」
君瓏依舊坐於亭中,端著酒似笑非笑道,「不錯,本師行事從來只問自己心意,不講究君子協定。」他飲下酒,「你可以走,但必須留下一樣東西。」
「您莫非想要……」
君瓏猜到下文,截住話,「你的人你只管帶走。」
葉離疑惑,「那您想要什麼?」他承諾,「只要葉某給的起,定然不推辭。」
君瓏放出話,「你肯定給的起。」
漪漣和陸宸打聽了葉離的行蹤後從附近的驛站隨便抓了一匹馬,扔下一錠金,跨上馬背就衝上大街。夜黑沒打燈看不清路,前後才一杯茶的功夫,共撞倒了三個攤,刮翻了兩張招牌,嚇暈了一名婦女。好不容易趕到地,正巧葉離從園子出來。
「先生!」漪漣衝上去,「您沒事吧?」
葉離微笑,「無妨。」
「還好還好,虛驚一場。今兒我算領教了,傳信重任不好擔。」陸宸嚇得滿頭汗,「買馬的功夫,陸漪漣差點給我一痛快。您真要有個萬一,我基本就得身首—異——處————」腳面上一道力踩下來,下了狠勁,陸宸齜牙咧嘴才把話吼完。
葉離玩笑道,「陸少主的命千萬留著。再搭上你,在下的債就更還不清了。」
玩笑中摻了真,漪漣想說點什麼,卻見園子裡的燈光,欲言又止。
陸宸暗中給葉離使了個眼色,葉離心領神會,「阿漣姑娘,在下有意到附近寺廟為唐非燒點手抄經,你是否得空同行?」
漪漣眨眨眼,「空是空,您要不要先墊墊肚子?我們還為您備了酒菜。」
「酒菜放到這會兒肯定涼了。」陸宸喊起來,「我先趕回客棧讓老闆娘熱熱,正好等你們回來吃。燒個紙錢而已,不費事,快去快去。」邊說邊跟趕豬羊似的擺手將兩人往外哄。
歸功長年經驗,他掐准漪漣罵回來的前一瞬,飛速跨上馬背一溜煙便竄沒了影。
久安寺香火鼎盛,是京城城內最大的一座佛寺。
兩人步行而來,一輪暮鼓聲剛停,餘音猶在耳畔,意境悠遠深長。
然了一炷香,三拜佛祖,漪漣跪在佛祖金身前誠心祈求,願佛祖佑護她的家人安康長樂。葉離則蹲正在一邊燒著手抄經。每一次添入經書,火焰就會旺盛一時,反反覆覆閃爍在黃泉之路上,不知這番好意唐非能夠領會多少。
漪漣走到火盆旁邊蹲下,拿起一卷幫忙,「生前位高權重風光無限,死後草草火葬,還落得一身罵名。可見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涼透百姓的心,再高的權位也買不來善終。只有先生好心,肯為他燒經書,還找了高僧超度。」
葉離道,「當初若非我助紂為虐,他難有今日慘態。為他超度,也是我自己求個心安。佛祖金身前,這實在不是值得稱讚的念頭。」其實與君瓏的那番話是為甄墨攬罪,何嘗不是他為自己尋得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心安。
漪漣盯著火光,熱氣撲面,「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葉離微微笑,「姑娘所言極是。」他丟進一沓手抄經,火勢又強,映著通紅的火光,他若有所思,「可惜唐非已無改過的餘地。」
微妙的語氣讓漪漣疑惑,「先生似乎對唐非頗為介懷?」
葉離一陣深思,「阿漣姑娘難道不覺得唐非的死有蹊蹺?」他點明,「他意圖刺殺皇上,眾人護駕中將其誤殺。雖是誤殺,唐非罪惡滔天,死有餘辜,皇上也言明嘉獎護駕之人。可至目前為止,沒人出來領這份功勞。且那飛鏢發得時機不對,暗器亦不是禁衛軍擅長的武器。」
漪漣憶起當時情形,「那人的手法很快,我當場找不出任何破綻。先生覺得有問題?」
葉離搖了搖頭,「不知。」
漪漣問,「要不要上報三司讓查查?」
葉離肯定道,「不用。三司不會查。」他反問,「姑娘以為三司為什麼對唐非案當場下了判決,沒查驗暗器,沒取證,草草便將唐非屍體燒了了事?」
漪漣經提點,將案情回想一遍,略有領會,小聲道,「因為,皇帝?」
葉離泛起一笑點點頭,小聲回應,「當年唐非以夏禾蠱惑太子,據我所知有慫恿其逼宮之嫌,換言之,當今聖上的位置坐的便不是坦坦蕩蕩。可他已然是皇帝,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司是決不會容許案情往下查。」
「三司這是棄車保帥。」
「為大局考慮,三司是對的,何況唐非確實作惡多端。只是……」葉離聲音不安,「但願是在下的錯覺,姝妃的案子,總覺得哪裡出了疏漏。」
紕漏?漪漣的心彭彭多跳了兩下。
「阿漣姑娘,葉某將此話說予你聽是兩個意思,一則不可再追究此案,事關重大,恐引火燒身。二則盼你留心,一旦察覺風聲不對,自保為先,莫要衝動行事。謹記!」
葉離忠告,眼波切切情重,漪漣情不自禁就把腦袋點了好幾下。
煙氣嗆鼻,火光沖的雙眼熱乎乎,她將手裡的手抄經燒完了,等著火光逐漸滅去。聽著後院傳來木魚聲,她恍惚想到,「先生,您說這經書真的能燒到陰曹地府,高僧超度真的能讓死去的人放下俗世執念嗎?」
葉離默然許久,「這話不好答。」他道,「我來此為唐非燒香,的確是盼他了卻俗世,得無憂之境。但輪到自己身上,我更願逍遙紅塵短短百年,似乎對此道並不全然盡信。非要計較一個結果,大約是『寄托』罷。」
漪漣歪著頭道,「飄渺虛無,聽著像沒啥用處。」
「依事而論。」葉離也將手頭的經文燒完,火逐漸消下去,「寄情托思,既是對死者的尊重敬畏,也給在世者精神慰藉,自然是好事。但有些無謂的寄托傷人傷己,還是萬萬要不得的,譬如……我與甄墨。」他便是甄墨的寄托。
漪漣道,「先生……」
「寄情予鏡中花水中月,固然姿容相仿,得一時歡愉,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傷及旁人,自己更得不償失,所以才說依事而論,並非樣樣周全。尤其情愛,心意相通才好。」葉離意味深長,「阿漣姑娘,但願你不會有寄托。」
火光消褪後,功德圓滿,二人慢行離開佛寺向客棧走去,月光隨行。
終於快到客棧,漪漣腳步忽然慢下來,她思考了一路,依舊迷茫,「先生,您說的話我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