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你倒會說話。」
「錯便是錯,若非我走火入魔迷了心竅,怎會助唐非為惡。一把刀子害死了姝妃,害慘了七皇子,牽連了多少無辜之人,這張臉便是罪證。」葉離如此道。
君瓏不為所動,冷一哼,「聽你的意思,今日求見是來領罰?」
葉離道,「在下求見的目的和君太師來此的目的一樣,是做個了結。」
「呵,膽子不小。」君瓏嘲笑,「也罷,來都來了,說說你是如何揣測。」他笑意一收,唇邊凝氣一絲冰霜意,切切實實含著敵意。好像一字有誤,便可直接將人割脈剜心。這是官場上無聲的壓迫。
狼狽逃竄了十幾年,葉離有何可懼,「按大興曆法,葉某將功補過當無罪釋放,三司延後待審無非是顧忌著君太師的意思。來來去去,終歸要有了結,何須揣測。」
君瓏不否認,「那你以為本師想怎麼了結?」
葉離透著面具看眼前一切,他已經帶了十幾年的面具,確實疲倦無比,「論情理,葉某當初確實不知畫中人是君太師,又逢生死絕境,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虧得這張臉,幾次助葉某逃脫追殺,不然僅靠醫術,怎麼也撐不到今日和君太師說話。」
君瓏用兩指夾過對面的酒杯,斟滿酒,「這幾句有脫罪的意思。」
葉離苦笑,「幸事之外苦果誰知。令您生厭,也讓甄墨記掛了十年,不知是福是禍。」
君瓏呼吸一涼,手僵在壺把子上。他試圖給予反擊,卻遍地尋不到說詞來應對。
「世間情理總是各家有各言,葉某迫於無奈,君太師何嘗不是無辜受累。情理若遷就在下,又置君太師於何地。正如方纔所說,這張臉是罪證,不論怎麼辯解都是在下盜了您的。這份債本該由在下來還。」葉離坦言,「任憑君太師處置,在下絕無怨言。」
「如果不是這張臉,早幾年你就已經死在唐非刀下。能活到今日,是不該有怨言。」君瓏鬆開酒壺,端視他,「可既然苟活了這麼久,今次怎地肯痛快求死?正如你所言,三司判不了你的罪,再拖上一段時日就能出天牢。」
「走得出天牢,未必逃得過太師的五指山。」葉離心知肚明,「屆時免不得顛沛流離,狼狽偷生,在下又是走回了老路,境遇想必比唐非在時更加慘烈。」
君瓏冷笑,「你怕了?」
「再怕也熬了十年。人活一世,總有些東西比命重。」葉離坦言,「堂堂男兒豈能旁觀妻子忍辱負重,獨自苟活。」
君瓏總算聽到了重點,瞪向他,憎惡分明,「我真當你為了保命,一味拿了女人來頂罪。」
雨過天晴,滌蕩過的庭院花草都乾淨清爽,尤其當空一輪月,皎潔明麗,殘缺不乏美意。葉離該說的都說完了,以倏忽之身,不知能彌補幾何。他望了眼剛升起的月亮,心說最後能看見這副美景已算老天厚待。
他垂著雙眸站起身,鄭重在桌旁跪下,「葉某願獨擔所有罪責,任憑君太師處置。只望您寬宏大量,莫要為難甄墨,也請放過葉歡。」
風一吹,撩起雨後清香,纏繞綿綿酒香。
君瓏頷首,「可以。」他將斟滿的酒推了一杯到葉離面前,「把這個喝了。」
天牢門前的油台上火光沖天,官兵死氣沉沉的連始終不為所動,連說話也是硬著臉,「三司判處葉離無罪,戌時釋放。後來上面傳下話,提前一刻鐘將葉離領走了。你們晚了一步。」
「走了?!」漪漣大為吃驚。
得知葉離將被無罪釋放,她和陸宸趕在戌時前來迎接,還在酒樓準備了一大桌好酒好菜替他去晦氣。結果空等了一盞茶,人影無蹤。
聽見是『上面』傳下話,陸宸預感特別強烈,「跟誰走的?」
官兵硬邦邦的回答,「聽聞是君太師的人。」
他懊惱咒罵,「混蛋。」
烈酒入口辛辣,吞嚥時喉嚨隱隱發疼,穿過食道入胃,所到之處皆是火辣辣的滋味。葉離不禁皺起眉頭,坐下後忙換了一口氣。
君瓏眼睜睜看他喝下去,眼神裡淡一分寒意,多一絲迷茫,「還真是毫不猶豫。」
「在下沒得選擇。」葉離感覺胃裡如火燒般的難受,有股勁在亂竄,好像不留神就會翻湧上來,以致他說話不得不壓著勁,「這是北方的烈酒,名不虛傳。」他從不喝烈酒,這是頭一遭,大概也是最後一遭。
「滋味如何?」
「虧得酒味重,嘗不出藥味。死的糊塗點也好。」
君瓏作勢的笑容越隱越深,意味越釀越濃,「漂亮話誰都會說,心裡當真情願?當真沒有一絲怨懟?」
葉離下意識捂著胃,「罪魁禍首還能怨什麼。」
君瓏不屑,「那番鬼話不過是你為了甄墨故意攬罪,真當本師會信!」
葉離切實有私心,無話可駁。
不知觸及了哪根神經,君瓏厲聲質問,「你肯為她死,她肯嗎?她像糊弄傻子一樣唬弄了你十年,為的不過是一張人皮面具。說白了,你與傀儡有何差別,甚至連『葉離』這個名字都不為你所有。」
十年情愛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葉離怎麼可能無動於衷,「的確,名字也好,容貌也好,本非在下所有。然而十年光陰卻不是全然虛假,至少在下還有歡兒。」
君瓏不以為然,「冠冕堂皇,這樣虛偽的話真虧你說得出口。得知真相之時,你難道不曾恨過我,不曾怨過她?怎麼值得為她再搭上性命!」
說來很矛盾,葉離冒名頂替做了十年的君瓏,到底誰是誰的孽,誰是誰的禍?
來此之前,他也曾捫心自問,這一去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他終歸是來了,沒有答案,「一旦計較值與不值,這份情愛便不值了。」
心弦一觸,君瓏眼神閃了閃,帶著迷離游向對角的燈籠。
朦朧的黃色光芒像極了那年的杏葉,在秋季的日光下閃閃發亮,或歸青山綠水間,或留幽幽深宮中,捨取間迷茫不定。他記起了當年的聲音,恍然明白,方纔那些質問葉離的話便是他想要質問自己的。
「斗膽一問,換做君太師,是否能夠毫不猶豫替她喝了毒酒?」葉離開始出現頭暈之症,臨死前,且任性一回。
君瓏目光悠長,深思後,他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篤定,「不能。」
正如十年前,他無法陪她共赴山水,十年後,他同樣無法為她舉起一杯毒酒。
而十年的執念和不甘是因為沒有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他求的,就是一個了結。
「走罷。」他道,「越遠越好。倘若再讓本師看到這張臉,必定將它活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