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漪漣不知情,聽身側有官員的竊語,「今兒怎麼把蘇曜請來了?」
「永樂宮離落中城不過十里地,怎麼說都有位振國將軍在那裡擺著,總不能太漠視。皇上聖意大致如此。」另有官家如是說。
承載著眾人的注意力,一名輕度佝僂的布衣婦人從左邊的甬道緩緩推出一輛輪椅,徐徐踩著微顫的步子前行。實木的輪椅素簡硬朗,一如椅中男人風姿,濃眉大眼,五官英氣,頭髮束的一絲不亂,加身的墨黑錦袍在盛夏顯得厚重而壓抑。輪椅推行之中,他端然正坐,目不斜視,甚至沒有半絲游移。
漪漣趁機看了一眼那雙眼睛,不像活人。
婦人將輪椅推到階下,恭恭敬敬雙膝下跪,鬢邊銀絲在滿堂燈火中尤為顯眼,「民婦戚氏代振國將軍蘇曜參見陛下,願陛下萬安。」說話間,椅中男子仿若雕像,動也不動。
陸宸半玩笑道,「見了皇帝也不跪,好大的架子。」
漪漣反駁,「給你架子,你能裝成這樣?」從她的角度打量,此人於屍體無異。
陸宸用手肘碰了碰同桌的柳笙,「你瞧著這人什麼情況?」
柳笙謙虛推脫,「師弟略懂岐黃,可不通玄學,師兄別為難我了。」他會說這話全賴身後宮女群裡飄出一句,『蘇將軍這是中了邪,妖魅纏身』。
許是這言論傳得廣,皇戚和百官的臉色大多不好。百餘雙眼睛盯著這位振國將軍,有嫌惡,有忌諱,亦有恐懼之人。當然也不缺永隆帝這種被酒與美色沖昏頭腦的,舉了一個蘋果大老遠的晃悠,「蘇愛卿,你可看著朕?」
蘇曜雙目瞬也不瞬。
冷場半晌,君瓏出言招呼,「瞧著蘇將軍的症狀越發嚴重了,還未找到解法?」
戚姓老婦緩道,「主子的病頗為複雜,尋了許多民間奇人都不曾治癒,恐還需費些周折。」
君瓏道,「蘇家數輩為國征戰,勞苦功高,皇上常念及。此來行宮,隨侍御醫不少,待本師挑幾名真材實料的給蘇將軍送去。至於葛霖一類庸醫,朝廷一旦得了消息,必盡快給蘇家交代。」
永隆帝抱著美人附和,「對,抓到了必給蘇家一個交代。」
戚老婦跪謝,「民婦代主子謝陛下聖恩,謝太師體恤。」
在宮女的侍奉下,蘇曜被推著入席。待他坐定,滿場的風月之色又濃,鐘鼓聲後連忙迎來絲竹奏樂,舞姬換了一批新面孔來博取滿堂喝彩,衣裳越穿越薄,看得永隆帝異常歡喜,不顧嘴裡塞著油滋滋的吃食,幾乎跳上皇座吶喊。
直至夜半,永樂宮一片歡騰。
蘇曜,始終散著視線,任憑四周如何,木然不動。
永樂宮的庭院是永隆帝登基後新修,春日柳條拂風,夏日荷花滿湖,秋日丹楓如霞,冬日紅梅簇簇。假山流水,蘭亭畫閣,一步一珍,十步一景,單看是美,但一味追究奢華,妄想收納世間所有美景,層層疊疊,繁雜無序,反是弄巧成拙。
漪漣坐於亭中一青瓷桌旁吹風醒酒,好在酒喝不多,她尚有餘力能罵罵滿院的銅錢臭。
突然,一疊栗子糕從她頭頂落下,順著錦緞廣袖,是君瓏坐到身邊,「御廚做得栗子糕,你且嘗嘗可有叔府裡的好吃。」
漪漣取了一塊嘗,太甜膩,真不如太師府的伙食。左右聊勝於無,她邊吃邊道,「裡頭舞姬跳的這麼賣力,就巴望著皇帝或者君太師能看上眼。您這麼跑出來,她們哪還有勁?」
君瓏笑而不屑,「庸脂俗粉,還不懂裹嚴實,看一眼就沒勁了,不如來看侄女。」
漪漣挖苦,「得了,十年前撿了我就往陸華莊送,沒養兩天,好話倒不吝嗇。」她磕了磕碟子,「您以為兩碟栗子糕就打發完事了?可沒您這麼當叔的。」
君瓏道,「十年而已。古話說的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漪漣渾身一震,急急回駁,「別以為我讀書少,您就能隨便拿旁人的情詩來渾水摸魚。」自葉離留下一句話不辭而別,她的心情就沒安定過。
君瓏則大方,「世間情愛皆相似,侄女太過拘泥小節了。」不過該計較的還需計較,今晚他頗得興致,「且說有你這麼個大逆不道的侄女,天下沒誰受得了,叔自認這長輩做得挺好。」
漪漣較真,「說話要憑良心,我怎麼大逆不道了?」
「底氣倒挺足。」君瓏當場指證,把舊賬一樣樣翻出來,「陸華莊初見時,暫不論你針鋒相對,還潑了叔一身酒。可有其事?」
漪漣不樂意,「那是為了驗火浣衣。」
君瓏再問,「那蒼梧之事又如何?」
蒼梧?漪漣思來想去,蒼梧似乎沒他啥事,戒備道,「您可別給我妄加莫須有的罪。」
君瓏收了折扇對準她腦門一敲,「叔尚是而立之年,依你信中所言分明是笑話叔老了。如此放肆,豈是莫須有的罪。」
漪漣語塞,「我……」
君瓏繼續數落,「還有月前提審葉離進京。旁人便罷,你明知道是誰,還真有膽量給我腦袋上罩一黑布袋子!」這對他堂堂君太師可是奇恥大辱,自唐非伏法,沈序已經不知道變著法笑了多少次,說是家門不幸。
漪漣支支吾吾,「我,我……」
「你自己給說說,叔已經當到這份上了,哪裡不好,反害你抱怨?」君瓏揚眉質問。
對呀,哪不好?
漪漣眼珠子使勁轉悠,怎麼說來說去好像都是她的不是?琢磨了半晌,找不到駁詞,一拍腦門,得,又栽坑裡了。
庭院裡鬱鬱蔥蔥的幾道綠牆將喧鬧的宮樂阻隔在外,此時已是後半夜。
漪漣酒勁上頭困意來襲,托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的搖晃。手一下沒穩住,差點把腦門往桌上撞,順勢驚得睡意全無。打了個哈欠,側頭恰好對上君瓏一雙低笑眉目,正盯著她打量,若有所思,「平日沒個安分,打盹也不老實。」
她心頭猛跳了一下,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葉離的留言又浮現到眼前……
她剛要辯解,一陣古怪且規律的聲響強壓話音而來。然後有個蒼老的聲音緩緩哀歎,「此宮邪祟大盛,人心不穩,老身這就送您出去。」
人聲不似人聲,餘音飄到後頭彷彿二胡在嗚咽。踩著尾音,戚老婦推著坐於輪椅上的蘇曜從綠蔭後頭徐徐行出,木輪子壓過碎石地面就是剛才發出的古怪之聲,另有戚老婦連連感歎,「冤孽呀,冤孽……」
擦身而過時,戚老婦停下腳步行了個禮,然後繼續推著輪椅向宮門走去。
不知是否漪漣錯覺,蘇曜在停下的瞬間似乎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是有神情的。
漪漣睡意全消,「這老婦什麼來頭?能麼夠格代將軍面聖。」
君瓏目視著兩人消失的地方,「她是前任振國將軍蘇明的乳母,後來又養大了蘇曜,地位自然不一般。據聞她還懂命理之學,在落中很是有名,城裡人都管她叫『戚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