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我很不走運——或者說很走運?由於受到氣流擾動,手掌頂端的一個結節選擇在此時爆裂開來,噴射出一小簇金色的孢子。我趕緊回撤,但感覺已經有東西鑽進了鼻腔,腐敗蜂蜜的氣味兒在短促的瞬間陡然增強。
驚嚇之下,我繼續後退,心中暗自爆出一串勘測員慣用的咒罵。我的自然本能總是試圖隱瞞。我已經在設想,若是將自己受到感染的情況告訴整個團隊,心理學家會作何反應。
最後,我深吸一口氣,以控制住語調,然後說道:「是某種真菌。這些字母由菌類子實體構成。」誰知道是否正確?這只是最像答案的說法。
我的嗓音一定比真實的思緒要平靜,因為她們的反應中並無猶疑。聽她們的語氣,也不像是看見孢子噴射到我臉上。我靠得太近,而孢子十分細小,毫不起眼。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
「文字?由真菌構成?」勘測員傻傻地重複我的話。
「在有記載的人類語言中,沒有用這種方法書寫的,」人類學家說,「有哪種動物是這樣交流的嗎?」
我忍不住笑出聲。「不,沒有哪種動物是這樣交流的。」即使有,我當時也沒想起來,事實上,我一直都沒想出來過。
「你是開玩笑吧?這是個玩笑,對嗎?」勘測員說道。看她的姿態,像是要走下來證明我說錯了,但她站在原地沒動。
「菌類子實體,」我神情恍惚地答道,「構成了文字。」
我平靜下來。同時,我感覺無法呼吸,或不願呼吸,這顯然是心理而非生理上的問題。我沒發現任何生理變化,而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這無關緊要。我明白,對於如此陌生奇特的東西,即使回到營地也不太可能有解毒劑。
首先,我試圖消化理解這些信息,但發現它們令我動彈不得。這些文字由某種我不認識的共生菌類子實體構成。其次,文字上散出的孢子粉塵意味著,越往塔底走,空氣中潛在的污染就越多。真有必要將這些信息告訴其他人嗎?那只會讓她們擔憂。我斷定,沒有必要。也許有點自私。但更重要的是,在我們帶著合適的裝備回來之前,必須讓她們避免直接暴露於污染中。進一步的評估需依賴於環境與生物因素,然而,對於這些因素,我越來越確信,我們沒有足夠的數據。
我走上樓梯,回到平台。勘測員和人類學家似乎期待我可以提供更多信息。人類學家尤其焦躁不安,她的視線不斷移來移去,就是無法靜止。我或許可以編造信息,讓她中斷無休止的搜尋。但這些字荒謬而令人難以置信,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寧願那文字是某種未知的語言;從某種意義上講,那樣還能少一點謎團。
「我們應該回上面去。」我說道。我如此建議並非因為這是最佳行動方案,而是想減少她們暴露在孢子中的機會,直到可以看出它們對我有何長期影響。我也相信,假如留在此處,我可能會有回身走下樓梯繼續讀那文字的衝動,她們將被迫強行阻止我,然後我也不知自己會怎樣。
她們倆並無異議。但隨著我們向上攀爬,儘管身處封閉空間,我卻感覺一陣暈眩,短暫的一瞬間似有一種恐慌感,彷彿牆壁忽然變得有點像肉質,而我們是在一頭怪獸的食道裡行進。
我告知心理學家我們所見到的狀況,並背誦部分文字,一開始,她反應古怪,一動不動,顯得相當專注,然後,她決定下去看一看那些字。我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警告她不要去。最後我說道:「只能站在樓梯頂端觀察。我們不知道那裡是否有毒。下次回來時,應該戴上呼吸面具。」上一批勘探隊至少留下了面具給我們,封裝在一個箱子裡。
「停頓並非有說服力的分析?」她凝神注視著我說。我感覺渾身一陣麻癢,但沒有開口,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其他人似乎都沒察覺到她在說話。後來我才意識到,心理學家試圖誘導我單獨進入催眠狀態。
我的反應顯然落在她期待的範圍之內,因為她爬下了樓梯,留下我們在地面上焦躁不安地等待。她要是不回來我們該怎麼辦?我感到一陣強烈的責任感。她或許會跟我一樣,想要繼續讀下去,並且付諸行動,這一想法讓我十分焦慮。我不知道那些文字的含義,但我希望它們是有意義的,好讓我消除疑惑,也讓我的所有疑問都能找到合理答案。這些思緒令我的注意力分散,不再惦記孢子對身體的影響。
幸好另外兩人在等待時並無談話的願望,而且僅十五分鐘過後,心理學家便笨拙地從樓梯井裡爬了上來,一邊眨著眼調節視力,一邊走入明亮的光線。
「很有趣,」她站在我們面前平淡地說,同時撣去衣服上的蛛網,「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決定不再講下去。
她的話近乎愚鈍;顯然我並非唯一作出此種評估的人。
「有趣?」人類學家說,「自從有史以來,世界上從來都沒人見過這樣的東西。從來沒有。你就只是說它有趣?」她看上去就像要歇斯底里大發作。而勘測員只是注視著她倆,彷彿她們才是奇異的生物體。
「需要我幫你平靜下來嗎?」心理學家問道。面對她冷硬的語調,人類學家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然後凝視著地面。
我趁著沉默的間隙提出建議:「我們需要時間思考,也需要時間決定下一步行動。」當然,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時間觀察吸入的孢子會產生多嚴重的影響,是否需要供認。
「我們沒那麼多時間,」勘測員說。我覺得所有人當中,她心裡最清楚我們所見到的這些意味著什麼:此刻我們或許正活在噩夢之中。但心理學家並不理會她,反而支持我的觀點,「我們的確需要時間。今天接下來應該按原計劃行事。」
於是我們回到營地吃午飯,然後集中精力「正常行事」,而我繼續留意著自己身體的變化。此刻有沒有感覺太冷或太熱?膝蓋上的疼痛是過去野外考察的舊傷還是新產生的?我甚至檢查那黑色監測盒,但它依然毫無動靜。我並沒有發生明顯變化,隨著眾人在營地附近採集樣本,測量數據——彷彿跑得太遠會受到那座塔的控制——我漸漸放鬆下來,告訴自己那孢子沒什麼影響……儘管我也知道,有些物種的潛伏期可達數月乃至數年。不過我猜想,至少在未來幾天裡,我應該是安全的。
勘測員專注於在上級給我們的地圖上添加各種細節。而人類學家跑到四分之一英里外,去查看幾棟殘破的小屋。心理學家留在自己帳篷裡寫日誌,也許是在匯報周圍的人有多愚蠢,也許只是逐時逐刻地詳細記錄上午的發現。
至於我,則是花了一小時觀察一隻紅綠相間的小樹蛙。它躲在一片又寬又厚的樹葉後面。然後我又花了一小時追蹤一隻閃爍著虹彩的黑蜻蜓。它不該存在於海平面的高度。餘下的時間,我爬在一顆松樹上,用望遠鏡觀察海岸與燈塔。我喜歡攀爬,也喜歡海洋。我發現,凝視海洋具有寧神的作用。此處的空氣如此清爽新鮮,而邊界另一側的世界則是摩登時代的常態:骯髒,疲憊,充滿瑕疵,凋零衰落,矛盾重重。以前在那邊時,我一直有種感覺,我的工作只不過是徒勞地企圖挽救我們自己。
X區域的生物圈物種豐富,這表現在鳥類的數量眾多,從鳴禽到啄木鳥,到鸕茲與黑鷺,等等。我也能略微看見一點鹽水沼澤,我將注意力移向那裡,得到的回報是短暫地看到一對水獺。有一次,它們抬頭觀望,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它們似乎能看見我在觀察。這是我在野外常有的感覺:事物並非如表面所見的那樣。我必須努力克服,因為它會破壞我的科學客觀性。蘆葦叢裡有東西在移動,腳步笨拙沉重,但它距離燈塔更近,隱蔽得也更好。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過了一陣,植被不再受到擾動,我徹底丟失了它的蹤跡。我猜那也是一頭野豬,因為它們是游泳好手,而且選擇棲息環境跟食譜一樣,兼容並蓄。
總體來說,直到日暮時分,這種讓大家有事可做的策略起到了穩定情緒的作用,緊張的氣氛有所緩解。晚餐時,我們甚至還稍稍開起了玩笑。「我希望能知道你在想什麼。」人類學家對我坦言,而我回答:「不,最好不要。」由此而引發的一陣笑聲讓我很驚訝。我的腦袋裡不需要她們的聲音,也不想瞭解她們對我的看法,還有她們各自的故事與困擾。為什麼她們想瞭解我的呢?
不過,假如我們之間能建立起一點友誼與信任,即使無法維持長久,我倒是也不介意。心理學家允許我們從酒類儲備中取出一些啤酒,這讓大家放鬆下來,我甚至笨拙地表示,等到任務結束,可以保持一點聯絡。此時,我已不再監視自己的生理與心理是否因孢子而產生變化,我還發現自己跟勘測員相處得比想像中要好。我仍然不太喜歡人類學家,但多半是出於任務的原因,跟她對我說的話無關。我的感覺是,一旦到了野外,就像有些運動員訓練時的表現要好過競賽,迄今為止,她展示出的精神力量不夠堅強。不過話說回來,志願參與此次任務本身就已說明了一定問題。
黃昏過後,沼澤裡又傳來每晚都出現的叫聲,我們圍坐在火堆旁,一開始還醉醺醺地回應那呼叫,彷彿故作英勇。如今,與地下塔相比,沼澤裡的這頭野獸就像是老朋友。大家都很有信心,最終將拍下它的照片,記錄它的習性,給它戴上標識牌,並在生物分類中替它找到合適的位置。我們應該可以瞭解它,但對於地下塔,大家卻擔心難以達到類似的瞭解。然而那嗚咽的聲音越來越激昂,幾乎趨於憤怒,彷彿知道我們在嘲諷它,於是大家不再回應它的呼號。一陣不安的笑聲過後,心理學家適時把握住機會,開始討論明天的計劃。
「明天我們回到隧道裡,往更深處走,並且依照建議採取預防措施——戴上面具。我們記錄下牆上的文字,希望能估算出它已存在多久、隧道有多深。下午則回來進行日常勘察。我們每天都將重複這一安排,直到對那隧道有足夠瞭解,搞清楚它在X區域中的地位。」
是塔,不是隧道。以她那輕描淡寫的態度,就像是在討論調查廢棄的購物中心……然而她的語氣似乎有種事先預演過的感覺。
然後,她突然站起來說了幾個字:「整合權力。」
身邊的勘測員和人類學家立即鬆弛下來,雙眼恍惚無神。我吃了一驚,但也模仿她們的模樣,並希望心理學家沒有注意到延遲。我並未感受到任何強迫的壓力,然而我們顯然經受過預先調節,聽到心理學家念出那幾個字就該進入催眠狀態。
心理學家的姿態比剛才更堅定,她說:「你們記得討論過有關隧道的幾個選擇。你們發現,大家最終都同意我的意見是最佳行動方案,對此,你們很有信心。每次想到這一決定,你們都會經歷平靜安心的感覺,回到隧道裡之後,你們也將繼續保持平靜,但仍會像作訓時那樣應對刺激。你們不會無謂地冒險。
「在你們眼中,這棟建築依然由碎貝殼和岩石構成。你們完全信任自己的同事,始終與她們保持友情。等到你們從這棟建築裡出來,只要看到飛鳥,便會強烈地意識到,你們是在正確的地點做正確的事。當我打一下響指,你們會忘記這段話,但仍將遵從我的指示。你們會感覺很累,想要回到自己帳篷裡好好睡一覺,以迎接明天的行動。你們不會做夢,不會有噩夢。」
她講這段話的過程中,我一直凝視著前方,當她打完響指,我根據另外兩人的行為作出反應。我相信心理學家並無懷疑。我也跟其他人一樣回到自己的帳篷。
除了地下塔,我現在有了新的信息。我們知道心理學家的作用是在氣氛緊張時讓團隊保持穩定與冷靜,而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催眠暗示。我並不責怪她擔當這一角色。但目睹這種情形赤裸裸地展現在面前,我仍感到很困擾。知道自己會受到催眠暗示是一回事,但作為旁觀者親身經歷則是另一回事。她能對我們施展何種程度的控制?她說,在我們眼中,那座塔依然由碎貝殼和岩石構成,這是什麼意思?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可以猜到孢子對我的影響之一:讓我對心理學家的催眠免疫。這搞得我就像是在偷偷跟她作對一樣。即使她的目的是善意的,然而一想到要向她承認對催眠具有抗力,我便感覺一陣不安——尤其是那意味著我在訓練時獲得的所有條件反射調節,效力都將越來越小。
我現在隱藏了兩件秘密,而不只是一件,也就是說,我已經開始無可挽回地游離於勘探工作及其目標之外。
游離狀態,無論以何種形式呈現,對於此地的勘探任務來說都不算新鮮事。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有機會看過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返回之後的面談錄像。一旦確認這些人已返回從前的生活環境,他們就被隔離起來,並接受詢問,要他們描述經歷。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家人都會發現至親的回歸有點古怪,有點嚇人,然後給政府機構打電話,這其實也挺合理。返回者身上的所有紙張都被上級收走,供檢查與研究用。我們也可以查看這些信息。
面談過程都相當短,所有八名成員所描述的情況也是一致的。在X區域內,他們並未經歷任何反常現象,沒有測量到反常數據,也沒人提及反常的內部衝突。但過了一段時間,每個人都強烈地想要回家,並付諸行動。他們中沒人能夠解釋自己是如何跨過邊界返回的,以及為什麼直接回家,而不是先向上級匯報。不知出於何種緣故,他們一個個放棄勘探任務,留下日誌,遊蕩回家中。
面談過程中,他們表情友善,目光坦率,即使語調略顯平淡,也跟他們返回時那種似夢似醒的平靜狀態是一致的——就連那名結實精瘦的勘探隊軍事專家也不例外,他原本性格活躍,精力充沛。從受影響的效果上來說,我無法區分這八個人。我有種感覺,他們彷彿透過一層薄紗看著世界,彷彿隔著遙遠的時空與提問者對話。
至於那些紙,其實是X區域裡的地形草圖或簡要描述。有些則是卡通動物或隊友的漫畫像。所有人都曾畫過那座燈塔,或者寫下有關它的描述。從這些紙張中尋找隱藏含義就像從周圍的自然界裡尋找隱藏含義。即便它真的存在,也只有懂得竅門的人才能發現。
當時,我尋找的是遺忘,我在一張張茫然而陌生的臉上,尋找某種溫和的逃避,尋找一種並非死亡的死亡,而其中有一張臉熟悉得令人痛心。
02融合
早晨醒來,我的感官變得尤其靈敏,粗糙的棕色松樹皮、啄木鳥慣常的俯衝飛行,此類細節都顯得十分清晰。由於步行四天來到大本營而造成的疲憊感也消失了。這是孢子的又一個副作用,還是因為一晚上的充分休息?我感覺精神好極了,根本不在乎答案。
然而,我的沉思很快被噩耗打破。人類學家失蹤了,她帳篷裡的個人物品也不見了。在我看來,更糟的是,心理學家似乎情緒不太穩,就像沒睡覺似的。她古怪地瞇縫著眼,頭髮比平時散亂。我注意到她靴子兩側沾有泥土。她傾向於將重心移到右側,好像受了傷。
「人類學家在哪兒?」勘測員問道,而我站在一邊,試圖理清狀況。我沒說出口的問句是,你把人類學家怎麼了?我知道這樣問不太公平。心理學家跟從前並無分別;她的秘密魔法被我發現並不一定代表她就是個威脅。
《遺落的南境1: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