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那印痕。滑行,或者拖拽,但速度很慢,因此從殘留物中能看出不少情況。她指出的印痕呈橢圓形,大約一英尺長,半英尺寬,共有六個,分成兩列散佈於階梯上。其內部有許多細小的凹陷,像是纖毛留下的印跡。每個印痕的外圍十英吋左右,有兩圈不規則的線條,如同波浪一般起伏,就像裙子的褶邊。而自「褶邊」向外,還有更多淡淡的「波紋」,彷彿能量從中心向四周擴散。它類似於退潮時海浪在沙灘上留下的痕跡,只不過線條被擦得模糊不清,就像炭筆畫。
這一發現令我著迷。我忍不住凝視著那足跡,以及其中的纖毛印痕。我猜想,這種生物可以矯正樓梯傾斜的角度,就像帶有自動穩定系統的攝像機能矯正地面的顛簸起伏。
「你有見過類似的東西嗎?」勘測員問道。
「沒有,」我答道,我使勁忍了忍,避免過於刻薄尖酸的回答,「沒有,我從沒見過。」某些三葉蟲、蝸牛和蠕蟲都會留下相對簡單的痕跡,但隱約與此有些相似。我確信,外面世界裡從沒人見過像這樣大而複雜的痕印。
「那又是什麼?」勘測員指向稍高處的一級台階。
我將燈光指向該處,看到殘餘物中有個隱約的鞋印。「我們自己的靴子。」相比之下它顯得如此平淡無奇。
她搖了搖頭,盔帽上的燈光隨之左右顫動。「不,你看。」
她指出我和她的鞋印。這屬於第三個人,而且是向上返回的。
「你說得對,」我說,「是另一個人,不久前曾來過這裡。」
勘測員迸出一串咒罵。
當時,我們沒想到要繼續尋找其他人的足印。
根據我們看到的資料,首批勘探隊的報告中,X區域並無任何異常,只是原始空曠的荒野。第二和第三批勘探隊沒有返回,他們的命運揭曉之後,勘探活動暫時停下來。等到勘探再次啟動,用的是經過謹慎挑選的志願者,他們對其中的風險至少有一定瞭解。自此以後,勘探隊的成果參差不齊。
第十一期勘探隊尤其困難——對我個人來說亦是如此,其中有個事實我尚未完全坦率地說明。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隊的醫務員。他從來就不想當醫生,而是希望加入應急救援隊或急救中心。按他自己的話來說,「在現場為傷員鑒別分類」。一個朋友招募他進入X區域勘探隊。在他轉換到急救服務之前,他們曾共同為海軍工作。一開始他不太確定,沒有答應,但漸漸地,他們說服了他。這給我們之間造成許多摩擦,儘管我倆本來就已矛盾重重。
我知道查出這條信息並不難,但我希望你在閱讀本文時會認為我是個可信而客觀的見證人,志願參與X區域的工作也並非因為與勘探目標無關的事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依然是事實,我丈夫的勘探隊員身份與我加入的原因並不相干。
但是,我怎麼可能不通過他而受到X區域的影響呢?他前往邊界大約一年之後,有一天夜裡,我獨自躺在床上,聽見廚房裡有人。我手握棒球棍,離開臥室,打開房子裡所有的燈。我發現丈夫站在冰箱旁,依然穿著勘探制服,他在喝牛奶,奶液沿著下巴和脖子滴落。他又狼吞虎嚥地吃下剩餘的食物。
我無言以對,只能瞪視著他,彷彿他是海市蜃樓,只要我動一動,或者開口說話,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比無影無蹤更虛無。
他坐在客廳沙發上,而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裡。我需要與這突然出現的幽靈保持一點距離。他不記得如何離開X區域,也完全不記得返回的旅途,只是對勘探任務本身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他有種古怪的平靜,當問及所發生的事,他會顯得略有些恐懼,也承認自己的失憶很反常。我們曾經為他去X區域的事而爭執,我們的婚姻由此而開始瓦解,但他的這部分記憶似乎也消失了。他以前總是以各種方式指責我疏遠冷淡,有時說得隱晦,有時則不那麼隱晦,而現在,他自己也有一種疏離感。
後來,我再也無法忍受。我脫掉他的衣服,讓他去洗澡,然後帶他走進臥室,騎在他身上與他做愛。我試圖找回記憶中那個人的碎片。他與我完全不同,外向衝動,總是期待有助於人。他是個充滿熱情的業餘帆船手,每年都有兩周時間跟朋友們一起去海邊駕船出海。我發現他如今完全變了。
他在我體內的時候,一直仰視著我,通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的確記得我,但就像隔著一層霧氣。不過這暫時也有點作用,能讓他顯得更真實,能讓我假裝一切正常。
但只是暫時而已。他回到我生命中只待了大約二十四小時。第二天晚上,他們便把他帶走了。經過冗長拖沓的安全審核之後,我可以去觀察所探訪,直到他最後的日子。在那個充斥著消毒劑的地方,他們對他進行測試,試圖突破他的平靜與失憶,然而並不成功。他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彷彿一個支點,讓他的存在顯得更可信——而不是愛人。我承認,我去看他是因為仍抱有希望:我曾經瞭解的這個人還有一星半點的殘留。但我並未發現任何跡象。有一天他們告訴我,他被診斷出患有無法手術切除的全身性癌變。即使是在那天,他仍用那種略帶疑惑的表情注視著我。
六個月後,他死了。在這整個期間,我始終無法逾越他的面具,無法找到我曾經瞭解的那個人,不管是通過我自己跟他的互動,還是後來看他們的面談錄像。勘探隊的所有成員都有經過面談,他們最後也都死於癌症。
無論X區域中發生了什麼,反正他並沒有回來。沒有真正回來。
隨著我們繼續深入黑暗的地底,我不由得問自己,我丈夫是否也有相同的經歷。我不知道我的感染對此會有何影響。我的歷程與他相同,還是他發現了完全不同的東西?即使是類似的經歷,他的反應有何不同?而這又會如何改變往後的事?
地上的粘液越來越厚,現在我們可以看出,紅色的碎片是下面那東西釋放出的活體組織,因為它們在粘液裡扭動。覆蓋物的顏色變得更鮮亮,彷彿為我們鋪設的金色地毯,好讓我們踩著它去參加一場奇特而華麗的宴會。
「我們要不要回去?」我跟勘測員有時會說。
另一人則會說:「過了下一個轉角,再往前一點,然後我們就回去。」對我們之間脆弱的信任來說,這是一種考驗。同時,這也是對我們好奇心的考驗,看我們是選擇無知還是危險。我們的好奇心與恐懼並存。我倆小心翼翼,一步步在粘滯的分泌物中行走。即使我們不停地前進,那粘液仍像要拖住鞋底似的,但我們知道,這種感覺最終將會趨於停止。只要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當勘測員拐過一個轉角,她忽然退回來,撞到我身上,並將我推上幾格樓梯,而我也並不抵抗。
「下面有東西,」她在我耳邊低語道,「像是一具屍體,或者一個人。」
我沒有指出屍體有可能就是人的:「它有在牆上寫字嗎?」
「沒有——倚坐在牆邊。我只粗略地瞥了一眼。」面罩裡,她的呼吸又急又淺。
「男人還是女人?」我問道。
「我覺得它是個人,」她忽略我的提問,繼續說道,「我覺得它是個人。我覺得它是。」屍體是一回事;但不管經歷多少訓練,都無法讓你準備好遭遇怪物。
然而,不調查一下這個新謎團,我們不能爬出塔去。不能。我抓住她的肩膀,讓她看著我:「你說倚在牆邊坐著的像是個人。那不是我們追蹤的東西。這跟另一個人的鞋印有關。你很清楚。我們可以先看一眼,然後回到上面去。不管發現什麼,我們都不再往前走了,我保證。」
勘測員點點頭。到此為止,不再深入地下,這一想法足以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只要完成這最後一件事,很快會見到陽光。
我們再次向下走去。此時,樓梯顯得尤其黏滑,不過也許是由於我們緊張不安。我們緩緩行走,依靠右邊空白的石牆保持平衡。塔很安靜,停止了呼吸,其心跳突然減緩,比先前顯得更遙遠,但這或許是因為我只聽見血液在自己頭腦裡奔流。
轉過牆角,我看到那個身影,並用頭盔燈將它照亮。假如我遲疑片刻,便永遠不會再有勇氣。那是人類學家的屍體,倚靠在左邊的牆腳下,雙手搭在膝蓋上,低著頭,彷彿在祈禱,嘴裡有綠色的東西溢出來。她的衣服似乎有種奇怪的模糊感。她的身上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幾乎難以察覺,我猜勘測員根本就看不見。我想不出有哪種情形,人類學家依然還能活著。我只是想到,心理學家騙了我們。她在高處守著入口,彷彿是一種威懾,突然間,那沉重的壓力讓我簡直無法忍受。
我伸出手掌示意勘測員待在後面別動。我往前走,燈光照向下方的黑暗。我經過屍體,確認樓梯再往下是空的,然後迅速回上面來。
「在我檢查屍體的時候保持警戒。」我說。我沒告訴她,我隱約感覺到地下深處有某種東西在緩緩移動。
「那真是屍體?」勘測員說。也許她以為是更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她以為那人只是睡著了。
「是人類學家。」我說。她肩膀的姿態變得緊張起來,看得出,她理解其中的含義。她一言不發,從我身邊擠過去,站到屍體另一側,突擊步槍指向黑暗之中。
我輕輕地跪在人類學家身邊。她的臉幾乎難以辨認,剩餘的皮膚上佈滿古怪的灼痕。她的下顎像是被人殘忍地用力掰折,一股綠色的灰燼從中流淌出來,堆積在她胸口。她的手搭在膝部,掌心向上,已經沒有皮膚,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細絲狀物體,以及更多灼痕。她的雙腿看上去就像溶化到一半,又融合在一起,一隻靴子不見了,另一隻扔在牆邊。人類學家周圍散落著一些取樣試管,就跟我帶的那種一樣。她的黑盒子已被壓壞,躺在距離屍體數英尺遠處。
「她怎麼了?」勘測員低語道。她在站立警戒中,時不時不安地回頭看我,彷彿這裡發生的事尚未結束。彷彿她預期人類學家會活過來,變成可怕的怪物。
我沒回答她。我最多只能說不知道,而這句話也許證明了我們的無知或無能,或兩者兼有。
我用燈光照亮人類學家上方的牆壁。數英尺長的區間裡,文字起伏不定,忽上忽下,然後才逐漸恢復平穩。
……深淵的陰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盛開於頭顱中令思維擴展至任誰都難以承受……
「我想她是干擾了那東西在牆上寫字。」我說。
「它把她弄成了這樣?」她像是在乞求我找出另一種解釋。
我找不出,因此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觀察,而她就站在一旁看著我。
生物學家並非偵探,但我開始像偵探一樣思考。我查看周圍地面,先是辨認出階梯上自己的足印,然後是勘測員的。我們擾亂了原先的腳印,不過我仍可以看出一些痕跡。首先,那怪物——不管勘測員的期望如何,我無法想像那是個人類——顯然是猛地轉回身來。粘液殘留物不再是平滑的移動軌跡,而是構成順時針漩渦,我想像中的「腳」所留下的印跡在突然轉變中被拉得更長。然而在漩渦之上,我還能看出鞋印。我小心繞開這片衝突的證據,撿起那只靴子。漩渦中間的腳印的確是人類學家的——我也能順著殘缺的鞋印追溯到右邊牆壁,她似乎曾緊扒住牆面。
《遺落的南境1: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