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們搬來數月之後,水池形成了一個有效的生態系統。遠處角落裡有一張生銹的草坪躺椅,是我專門放置在那裡的。我經常緩緩穿過吱嘎作響的木門,坐在那張椅子上觀察池中的一切。儘管對溺水有一種強烈且理由充足的恐懼,但我仍喜歡待在水邊。
屋子裡,我父母跟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樣,幹著各種繁瑣無聊的事,有時還搞出很大聲響。然而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迷失在水池的微型世界裡。
我的專注無可避免地招致了父母毫無益處的說教,他們說我長年內向自閉,令人擔憂,彷彿那樣可以讓我相信,他們依然擁有支配權。他們提醒我說,我朋友不夠多(或根本沒有),我好像不太努力,我應該做一份兼職。然而當我數次告知他們,我得躲著那些恃強凌弱的校霸,就像一隻無奈的蟻獅,不得不藏身於校外廢棄的碎石礦底下,他們卻沒有反應。而當某一天,我「無緣無故」往同學臉上揍了一拳,就因為她午餐時跟我打招呼,他們也沒說什麼。
於是我們繼續執著於各自的理念。他們過他們的生活,我有我的。我最喜歡假扮生物學家,而這種代入往往導致你與模仿對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哪怕只有遠觀才像。我把對池塘的觀察寫在幾本日誌中。我認識每一隻青蛙,「老撲騰」和「丑跳跳」就完全不同,我知道哪個月草叢中會生出許多蹦來蹦去的小青蛙。我知道哪種蒼鷺是遷徙的候鳥,哪種整年都會出現在此。甲蟲與蜻蜓較難辨認,它們的生命週期也較難察知,但我仍勤勉地嘗試瞭解。自始自終,我都避免閱讀生態學與生物學書籍。我想要自己先發掘信息。
要是順著我的意思——作為一個沒有伴兒的小孩,又善於利用獨處的時光——我希望可以永遠觀察這座微型樂園。我甚至將防水燈和防水相機裝配到一起,計劃將其沉入黑黝黝的水面,通過相機按鈕上長長的連線拍攝照片。我也不知道那是否能成功,因為我突然不再有充足的時間。我們的運氣到了頭,無法繼續負擔租金。我們搬到一套狹小的公寓中,家裡塞滿母親的畫作,而在我看來,它們都跟牆紙差不多。替水池的命運擔憂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折磨。新屋主能否明白它的美麗,能否理解讓它維持原狀有多重要?還是會為了恢復泳池的實際功能而把它毀掉,輕率地造成一場屠殺?
我一直不知道結局——儘管始終忘不了那繁榮茂盛的生物圈,卻無法鼓起勇氣返回。我只能向前看。通過觀察水池中棲息的生物,我學到許多東西,並致以實用。無論是好是壞,反正我再也沒有回頭看。當一個項目資金耗盡,或者我們的觀察區域忽然被房產開發商買去,我便不再返回。有些死亡不可以重複經歷,有些牽絆埋在體內太深,當它斷裂時,會震動你的臟腑。
隨著我們鑽入地下塔中,長久以來,我頭一回再次感受到兒時那種由新奇發現而帶來的振奮。但我也等待著斷裂的那一刻。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與蠕蟲共享……
塔內的樓梯層出不窮,泛白的台階彷彿神秘巨獸的牙齒,盤旋而下。除了順勢而行,我們似乎別無選擇。有時候,我也希望像勘測員那樣,感知受到限制。而今,我明白了心理學家為何要為我們提供庇護,我也很困惑,她自己要如何承受,因為沒人替她提供……任何類型的庇護。
一開始「只有」文字,但那已經夠我們困惑的了。它們總是在左邊牆上,差不多同樣高度,我試圖記錄,但數量實在太多,意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因此要搞清其含義就像追蹤騙局一樣困難。我和勘測員立即達成一致:我們記下文本,但如要拍攝這些不停延伸、永無終止的語句,需得改天再來一次。
……與蠕蟲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圍世界而其餘昏黃大廳中不可思議的黑影掙扎扭動因少數不可見且不可被見者缺乏耐心……
這些文字中帶有險惡的意味,若是將其忽略,顯然感覺不太放心。而當我們試圖整理共同觀察到的生物學現象時,自己的語句也被那氣氛感染。也許心理學家想要我們看一看那些字,研究它們是如何被寫上去的。也許忽略塔牆的物理存在本身就是一項艱巨耗力的任務。
我們開始向下方的黑暗中走去,並共同經歷了以下現象:空氣溫度降低,也更潮濕,同時還有一種溫和的甜味兒,彷彿淡淡的花蜜。我們也都看見文字裡的手掌形生物。天花板比想像中要高,當我們抬起頭,憑借盔帽上的燈,勘測員能看見亮閃閃的漩渦狀軌跡,類似蝸牛或蛞蝓留下的粘液。天花板上點綴著一簇簇苔蘚與地衣,還有像洞穴蝦那樣透明的微小生物,細長的腿彷彿踩著高蹺,體現出極強的韌性。
有些現象卻只有我能看見:隨著塔的呼吸,牆壁微微起伏。文字的顏色如波浪般變化,像是某些種類的烏賊的閃光觸手。另外,在文字的上方三寸至下方三寸範圍內,有若隱若現的幻影,彷彿是以前的文字,也同樣使用花體字母。不同層面的文字構成類似水印的效果,呈淺淡的綠色或紫色,浮現在牆面上,唯有這一跡象表明,它們可能也曾是凸出的字母,而其內容大多與主線重複,但也有例外。
當勘測員拍攝活體文字樣本時,我便去讀那些幽靈字體,想看看有多少區別。它們很難辨識——幾條支線互相重疊,時斷時續,一不小心就看花了眼,甚至分辨不出單獨的字詞。牆壁中這許多幽靈文本意味著此一過程已持續很久。然而,由於不清楚每個「週期」的長度,我甚至無法以年為單位來粗略估算。
牆上還有另一種形式的交流元素。我不太確定勘測員是否看得見。我決定試探她一下。
「這個你認得嗎?」我一邊問勘測員,一邊指著牆上交錯的網狀花紋。它從幽靈字體的下方一直覆蓋到其上方,主要集中在中段。一開始我並未意識到這是有規律的花紋,它有點像許多蠍子頭尾相連串在一起,逐漸突起,然後又平復下去。我甚至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語言。也許只是裝飾花紋,誰知道呢。
讓我甚為欣慰的是,她能看見。「不,我不認識,」她說,「我可不是專家。」
我感覺一陣惱怒,不過不是針對她。我和她的頭腦都不適合此項任務。我們需要語言學家。就算盯著那網狀圖案看得再久,我最具原創性的想法或許也就是感覺它們像是銳利堅硬的珊瑚枝杈。而對勘測員來說,它們大概就像一條大河的諸多湍急支流。
然而最終我還是拼湊起支線中的若干語句:世間尚存邪惡為何我應安息……上帝之愛眷顧理解忍耐的底限並懂得原諒的人……被選中為更強者效力。假如說主線是一種黑暗而費解的布道文,那這些片段與其宗旨類似,只不過語句結構沒那麼艱深。
它們是否出自更長篇幅的敘述?出自以前勘探隊的成員?假如真是那樣,目的為何?前後共經歷了多少年?
然而所有問題都需要等到返回地面的光亮之中再說。我就像個機器人,機械地拍攝著一串串詞語——即使勘測員以為我拍的是白牆,或者偏離了真菌文字的主體——對這些支線語句,我試圖保持距離,避免妄加猜測。與此同時,主線文字依然繼續延伸,依然令人不安:……午夜陽光下的黑水中果實將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實將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軟……
這些文字令我有種挫敗感。我一路收集樣本,但並不太專注。用鑷子塞進玻璃試管裡的這些碎片……能告訴我什麼呢?我猜不會太多。有時,你能預感到顯微鏡無法揭示真相。不久,牆中透出的心跳變得實在太大聲,我趁勘測員不注意,停下來戴上耳塞,以阻隔心跳聲。我們戴著面具繼續往下走,聽力則由於不同的原因而受到限制。
注意到變化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她。但向下行走一小時之後,勘測員在我下方的樓梯上停了下來。
「你有沒有覺得牆上的字變得更……新鮮?」
「更新鮮?」
「最近寫的。」
一時間,我只能瞪著她。我已適應目前的狀況,盡可能扮演一名中立的觀察者,僅僅記錄細節。但我感覺那好不容易獲取的距離感又悄悄地消失了。
「關掉你的燈?」我建議道,並同時熄滅了自己的。
勘測員猶豫不決。經過我上次的衝動表現,她得要過一陣才能再信任我。她不可能不假思索地回應這樣一個會使我們立即陷入黑暗的請求。但她還是關滅了燈。事實上,我特意把槍留在腰帶上的槍套裡,她只需鬆開綁帶,從肩頭卸下突擊步槍,便能以流暢的動作在瞬間將我消滅。這種對暴力的預期並無任何合理依據,卻出現得太過容易,彷彿有外力將其塞入我腦中。
黑暗中,塔的心跳依然在我耳中震盪,隨著牆壁抖顫的呼吸,文字輕輕搖曳。我發現,與記憶中樓上的各層相比,它們的確顯得更有活力,顏色更鮮亮,閃光更強烈。此種效果甚至比墨水筆寫的更為明顯。明亮濕滑,新鮮的感覺。
站在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地點,我搶在勘測員之前開口,以圖將此發現據為己有。
「下面有什麼東西在書寫文字,它可能還在繼續寫。」我們正在探索一個有機生命體,其中可能含有另一個神秘的有機生命體,而後者正用更多其他有機生命體在牆上書寫文字。這使得兒時那片覆滿植被的水池顯得太簡單、太單調。
我們重新打開燈光。我看到勘測員眼中含有恐懼,但也有一種奇怪的堅定。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看我的。
「你為什麼說什麼東西?」她問道。
我沒明白。
「你為什麼說『有什麼東西』,而不是『有什麼人』?為什麼不是『人』?」
我只是聳聳肩。
「拔出你的槍。」勘測員說道,她的語調中帶著一絲厭惡,但也掩蓋了某種更深層的情緒。
我遵從她的吩咐,因為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然而握槍讓我感覺笨拙彆扭,彷彿這一舉動並不適合即將面對的形勢。
在此之前,一直是我領頭走在前面,而現在,我們彷彿互換了角色,探索的性質也因此而改變。顯然,我們已建立起一套新規程,不再記錄牆上的文字與生命體,腳步也快了許多,注意力集中在解讀前方的黑暗,並且壓低語聲,彷彿怕人聽見。我先走到彎弧處,勘測員在背後掩護,然後換她走到前面,我跟隨在後。我們從沒提起要返回。監視我們的心理學家就好像在千里之外。我們全身充斥著緊張不安的能量,因為也許答案就在下方。活生生會呼吸的答案。
至少勘測員可能就是這樣想的。她無法感覺到或聽到牆壁的心跳。然而隨著我們不斷前進,連我也難以想像是誰寫下這些文字。在我們去大本營的路上,我回頭望向邊界,看到一片閃亮的空白,而此刻我腦中就只有這一景象。不過我依然相信,那不可能是人類。
為什麼?原因很明白——繼續下行二十分鐘之後,勘測員終於也注意到了。
「地上有東西。」她說。
沒錯,地上有東西。一段時間以來,台階上都覆蓋著一層殘留物。我沒有停下仔細查看,因為怕勘測員擔心,也不確定她是否最終會發現。殘留物從左邊牆一直覆蓋到距離右邊牆兩英尺處。換言之,它佔據了樓梯上八九英尺寬的區間。
「讓我看一下。」我說道,但並不理會她顫抖的手指。我跪下來,扭頭讓頭盔燈照亮上方的階梯。勘測員回身走上去,站在我身後仔細觀看。殘留物閃爍著暗淡的金色光芒,略微有些反光,還夾雜著類似干血塊的紅色小碎片。我用筆戳了一下。
「有點像粘液,」我說,「大約半英吋厚,覆蓋著台階。」
總體感覺是,曾有某種東西順著樓梯滑行。
「這些印痕是怎麼回事?」勘測員一邊問,一邊再次俯身指點。她壓低了嗓音,在我看來那並無意義,而且她的語聲不太自然。但我發現,每次留意到她變得更為驚恐,我自己卻更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