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於是我開始明白,在這裡,死亡的含義與邊界另一側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的頭腦中依然充斥著怪物的哀鳴。我繼續在X區域中行走,小徑大幅度向上傾斜,兩側黑乎乎的積水中佈滿柏樹的根系,或會讓人誤以為是死物。積水偷走了一切聲響,紋絲不動的水面只映照出灰色的苔蘚和樹枝。我最喜愛小徑的這一段。此處的世界有一種警醒,而與之相伴的只有安靜獨處的感覺。寂靜的環境既能引誘你放鬆警惕,也是對你放鬆警惕的譴責。離大本營還有一英里。高高的草叢間昆蟲嗡嗡蜂鳴,再加上日光的作用,我變得有些慵懶。我已開始在打腹稿,對勘測員該怎麼講,哪些要告訴她,哪些要隱瞞。
體內的光亮感突然湧起,我及時向右跨出半步。
第一槍擊中了我的左肩,而不是心臟,衝擊力迫使我一邊退後,一邊扭轉身軀。第二槍射穿了我的左腰,但我並未雙腳離地,只是旋轉著倒下。在深沉的靜默中,我跌倒在山坡上,一路滾落下去,耳中響起一陣轟鳴。我躺在山腳下,喘不過氣來,一隻手伸入黑色的水中,另一條胳膊則被壓在身下。一開始,左腰的傷痛就像有人不斷用屠刀將我割開,然後再用線縫上,但很快就消減為一種持續擾動的疼痛,彷彿有小動物在我身體裡扭動。子彈的傷口在細胞的協同作用下有所緩解。
時間才過去片刻工夫。我知道必須動起來。幸好我的槍收在槍套裡,不然一定會飛出去。我拔出槍。剛才,我看到高高的草叢間有個小圈,那是瞄準器,我知道這是誰設的埋伏。勘測員是優秀的退役軍人,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受到光亮感的保護,震驚之下,我並未驚慌失措,而傷口也不至於讓我疼得動彈不得。
我翻身俯臥,打算沿著水邊匍匐前進。
接著,我聽到勘測員在路基另一側喊道:「心理學家在哪兒?你把她怎麼了?」
我犯了個錯,把真相告訴了她。
「她死了。」我回應道,並試圖讓嗓音顯得顫抖虛弱。
勘測員僅以一發槍彈作答,射向我頭頂上方,也許希望把我從藏身處趕出來。
「我沒殺心理學家,」我喊道,「她從燈塔頂上跳下去了。」
「風險的回報!」勘測員答道,她將這幾個字像手雷一樣丟回給我。我不在時,她一定反覆琢磨著這件事。我對她使用這句話時並無效果,而她對我使用也不起作用。
「聽我說!你已經打傷了我——很重的傷。你可以不用管我。我不是你的敵人。」
我試圖用這番話引起她的同情,平息她的怒氣。我等待著,但勘測員沒有回答。只有蜜蜂在野花叢中嗡嗡作響,路基以外的黑沼澤中傳來汩汩的水聲。我抬頭望向藍得令人驚歎的天空,盤算著是否應該行動起來。
「回大本營,帶上補給物資。」我再次嘗試向她喊話,「回到邊界。我不在乎,也不會阻止你。」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喊聲又略微近了一點,她正沿著路的另一側前進。然後她說,「你回來了,但已不再是人類。你應該自行了斷,這樣我就不用動手了。」我不喜歡她輕鬆隨意的語氣。
「我跟你一樣是人類,」我答道,「這是自然現象。」然後我意識到,她不可能明白我指的是光亮感。我想要說自己也是自然產物,但並沒有把握——而且說這些也無助於為自己辯護。
「告訴我你的名字!」她尖叫道,「告訴我你的名字!快他媽的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無關緊要。」我喊回去,「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關係。」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她不再說話。我是邪惡的魔鬼,她無法理解,或不願理解。我能感覺到她俯身尋求掩蔽,逐漸靠近。
沒有清晰的視角,她不會再開槍,而我卻有種衝動,想要一邊胡亂射擊,一邊向她發起衝鋒。然而,我沿著水邊悄悄朝她的方向快速爬行。她也許以為我會逃跑,以圖拉開我倆之間的距離,但我知道,憑她步槍的射程,這等於是送死。我盡量減緩呼吸頻率。我需要靜聽響動,以便確定她的位置。
片刻之後,我聽到山坡另一邊有腳步聲。我撿起一團爛泥,貼著黑色的水面使勁拋向我剛才所在的方位。它落在大約五十英尺遠處,激起一陣黏滯的水聲。我沿著斜坡緩緩向上移動,剛好能看見小徑。
勘測員的天靈蓋出現在我前方不到十英尺遠處。她伏下身子在高高的草叢間爬行。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但轉眼她就會消失。我沒有多想,也沒有猶豫,立刻向她開了一槍。
她的腦袋猛然歪向一邊。她無聲地癱倒在草地裡,翻身仰臥,嘴裡發出一聲呻吟,彷彿睡眠受到打擾,然後便不再動彈。她的側臉覆滿鮮血,前額似乎已變形,模樣古怪。我順著斜坡滑下去。震驚中,我瞪視著自己的槍,感覺被夾在兩個未來之間,儘管我已選擇了其中之一。現在就只剩我獨自一人了。
我貓著腰謹慎地站在山坡上,再次仔細查看,她依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從沒殺過人。考慮到此地的邏輯,我也不太確定這次是否真算殺人。至少我這樣告訴自己,以便抑制戰慄。因為我總是在想,也許可以再與她稍稍理論一下,或者不必開槍,只需逃入荒野中即可。
我挺直身子,走上山坡,感覺渾身酸痛,但肩膀處只剩下隱約的痛感。我站在她屍體跟前,那把步槍就躺在她血淋淋的腦袋上方,彷彿構成一個驚歎號。我不知道她在大本營的最後幾個小時是何種感受,有什麼樣的疑問在折磨著她。也許她曾出發去邊界,但猶豫不決,又返回營地,然後再次出發,週而復始,難以下定決心。肯定有原因促使她與我對抗,但也有可能在這地方獨處一晚上就足夠了。孤獨會讓人感受到壓力,彷彿必須採取行動。假設我如約按時返回,情況會有所不同嗎?
我不能將她留在此地,但也猶豫是否要把她帶回大本營,埋葬在帳篷後面的舊墳地裡。體內的光亮感讓我難以決斷。萬一她在這裡是有原因的呢?埋葬之後,是否會導致她失去轉變的機會?即使是現在,她或許仍擁有此種能力。最後,我將她一路翻滾著推到水邊。她的皮膚依然溫熱而有彈性,鮮血從頭部的傷口不斷流出。然後,我簡短地說了幾句,大意是,希望她能原諒我,並且我也已原諒她向我開槍。我不知道這些話此刻對我倆是否還有意義。我一邊說,一邊感覺十分荒謬。要是她突然復活,估計我們都決不會承認原諒對方。
我抱著她蹚進黑色的積水。等到水深及膝,我將她放下,看著她沒入水中。她蒼白的左手向外伸出,好像一株海葵。等到再也看不見她的手,我走回岸邊。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宗教信仰,死後要在天堂中復活,還是成為蠕蟲的大餐。然而隨著她漸漸沉入水下,四周的柏樹或可看作是宏偉的教堂。
不過我來不及細想發生的一切。我剛站到小徑上,光亮感便從神經中樞延伸出來,再次侵吞了大量地盤。我跌倒在地,渾身彷彿裹著一層黑色的寒冰,光亮感擴展為一團耀眼的藍色光暈,其中心有個白熾的內核。燒灼的雪花飄落,滲入我的肌膚,感覺就像被煙頭燙傷。很快我便凍僵了,完全失去知覺,困在小徑上動彈不得,雙眼瞪視著面前厚實的草葉,嘴在泥地裡半開半合。傷口免於疼痛理應令我感到寬慰,但我在錯亂中產生了幻覺。
我只記得幻覺中的三個場景。第一個是勘測員、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一起透過水紋低頭注視著我,彷彿我是池水裡的蝌蚪,正仰望著上方。她們一直凝視著我,時間長得超乎尋常。第二個場景,我坐在哀鳴的怪物身旁,一隻手摸著它的腦袋,口中喃喃念誦一種無法理解的語言。第三個場景,我瞪視著實體地圖上的邊界,它就像一條大壕溝,圍繞著X區域。壕溝裡有巨碩的海洋生物在游動,對我的觀察不予理會;它們的淡漠,讓我有種仿似親友離世的強烈痛苦。
後來,通過草叢中翻滾掙扎的痕跡,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凍僵,而是一直像蟲子一樣在泥地裡抽搐扭動。我依然能隱約體會到那痛楚。在折磨之下,我嚮往死亡,然而光亮感卻不允許。假如我能抓到槍,或許會朝自己頭部射擊……並因此而感到欣慰。
如今大概已很明顯,我並不擅長向別人敘述他們認為有權瞭解的事。在這一段中,迄今為止,我尚未提及光亮感的細節。理由同樣也是希望讀者在評判我的客觀性時,不會受這些細節影響。我破例揭示了更多個人信息作為補償,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它們跟X區域的本質有一定關聯。
事實上,就在勘測員準備射殺我之前,光亮感在我體內擴張,增強了各種知覺。勘測員躺在地上,拿瞄準器對著我,而我可以感覺到她臀部的移動。我也能聽見汗滴從她額頭滑落的聲音。我能聞到她擦的香水。埋伏過程中被她壓倒的泛黃草叢,我也能嘗得到。我開槍打她時,增強的知覺依然有效,這是我能抓住她弱點的唯一原因。
在極端困境下,我原本已經經歷的變化突然增強。往返燈塔途中,光亮感使我呈現出輕度感冒的症狀。我有點低燒,還有咳嗽,鼻子也有點塞,並時常暈眩無力。身體輕飄飄和沉甸甸的感覺交替出現,從來都沒有達到平衡,因此我時而彷彿飛昇懸浮,時而又步履沉重。
我丈夫面對光亮感或許會採取主動。他會千方百計試圖治癒它——同時也要把傷疤消除——他不會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處理。正因為如此,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有時我生病也不告訴他。但這一回,像他那樣折騰是毫無意義的。你可以浪費時間去擔憂未必會到來的死亡,也可以集中精力解決眼前尚有希望的事。
等到我終於恢復知覺,已是中午時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大本營,感覺就像脫水的空殼,在往後的數小時內,需吞下將近一加侖水才能恢復完整。我的側腰依然灼痛,但傷勢顯然癒合得太快,我甚至已經可以走動。光亮感雖已滲透我的四肢,但此刻,它的最後爆發,卻與我的身體打了個平手。由於需要治療我的傷口,其進展受到阻礙。感冒症狀消退下去,輕飄飄和沉甸甸的感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體內持續不斷的蜂鳴,一度還有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感覺,就好像皮膚底下有東西在爬,並且正在構築一層新的組織,與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
我知道不該相信這種貌似健康的感覺,它可能只是進入下一階段前的過渡期。迄今為止,除了增強的知覺與反應能力,以及皮膚上的螢光,還沒有其他更劇烈的變化。這雖然令人欣慰,但跟我此刻意識到的事相比,顯得如此無力:為了限制光亮感,我必須一直處於負傷狀態,讓身體經受衝擊。
鑒於此種狀況,面對大本營混亂的景象,我的態度才可能保持相對平靜。勘測員把帳篷砍成了一條條飄懸的破布。前期勘探隊留下的科學數據都被焚燬,我仍能看到其焦黑的碎片點綴於木柴的灰燼之間。無法帶在身上的武器,都被她分拆成細小的零件,四散拋撒在營地裡,彷彿向我發起挑戰。倒空的食物罐頭扔得滿地都是,好似一張張洞開的嘴。我不在時,勘測員成了瘋狂的連環殺手,專門謀殺無生命的靜物。
在她的帳篷裡,她的日記本躺在殘破的床上,就像是誘餌,四周圍繞著一堆散亂的地圖,有些已陳舊泛黃。但日記本是空白的。有那麼幾次,我曾看到她離大家遠遠的在「寫」日記,其實那只是裝模作樣。她根本沒打算讓心理學家和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我發現我尊重她的這種意願。
然而,她還是在床邊的一張紙上留下一句簡潔有力的遺言:「人類學家企圖復活,但我解決了她。」這或許能解釋她的敵意。她要麼是瘋了,要麼是太過理智。我仔細查看那些地圖,但它們不是X區域的。她在地圖上寫下各種內容,似與個人回憶有關。最後,我意識到這些一定是她去過或者居住過的地方。她試圖從過往的記憶中尋找能夠支撐現時的支柱,無論那有多徒勞。我無法指責她的這一行為。
我一邊在大本營的廢墟中繼續搜尋,一邊評估形勢。我找到幾罐被她忽略的食品。她也漏掉了一些飲用水,因為我總是會在睡袋裡藏上幾瓶。我的樣本雖然都丟失了——我猜是她在沿著小徑去伏擊現場的時候,扔進了黑沼澤裡——但這一舉動並無任何效用。我把測量與觀察結果都記錄在背包裡的一個小本子上。我會懷念功能更強的大顯微鏡,但背包裡那一架也夠用了。食物足夠支撐兩個禮拜,因為我吃得不多。水還能比這再多上三四天,而且我可以燒煮開水。火柴夠我用一個月,但就算沒有了,我也具備生火的技能。燈塔中還有更多物資等著我,起碼心理學家的背包還在。
我看到勘測員在營地後面的舊墓地裡添加了一座空墳,新挖出的泥土堆在一旁——地上插著一支簡單的十字架,由掉落的樹枝搭成。這是準備埋葬我還是人類學家?或者兩人一起?我可不想永遠躺在人類學家邊上。
後來,等到稍事清理,我莫名地大笑起來,直到疼得彎下了腰。忽然間,我回想起丈夫從邊界返回的那晚。我清晰地記得,晚飯後洗碗的時候,我一邊擦去意大利面和雞肉的碎屑,一邊疑惑地尋思,如此平淡無奇的行為怎麼會與他的神秘重現同時發生。
05消融
我從來都不太適應城市,但仍須生活於其中——因為我丈夫有此種需求,因為那裡有我的最佳工作機會,因為當我有機會在野外考察時,曾出現過自毀的情況。但我不是馴養的動物。城市無眠無休,到處是塵埃與人群,還有無所不在的汽油味兒,星辰也始終被燈光掩蓋,這裡有上千種徵兆,預示著我們的滅亡……我對城市中的一切毫無興趣。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出發前約九個月,他曾問過我幾次,「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在「去」字前面,似乎有個加重語氣的「究竟」沒說出來——我彷彿可以聽得到。
「沒去哪裡。」我說。隨便去哪裡。
「不,真的——你去哪裡了?」值得稱道的是,他倒是從未試圖跟蹤我。
「我沒有出軌,假如你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