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很順利。法庭準備好了所有文件,很簡單就出院了。」
法庭?他們在說什麼?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希望能扭過頭看看門外的情形。但他們轉過輪椅,倒著把我推下車,十秒鐘後,一條寬車道映入眼簾。周圍有一道很窄的草坪,修剪整齊,但吸引我目光的則是又高又堅固的金屬柵欄,頂部尖尖,充滿了威脅。我剛看了一眼這個嚇人的圍欄,他們就又轉動輪椅,這下我終於看到了那棟建築。
大樓看起來並不像醫院,有點像學校,也有點像辦公樓。窗戶倒是有很多,卻看不到有像入口的地方。一個看護推著我向大樓走去,我看到了一扇小門,在這麼多玻璃之間,它很不起眼。我意識到這並不是前門。我要走後門。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加劇了本就在我心裡翻騰的焦慮感。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又問。我覺得他們並不會回答,而他們也沒有叫我失望。
來到大樓裡,我發現自己到了一條很短的走廊。我們在一扇門前停下,門上有一扇小窗,只是太高了,我看不到裡面。我的左邊有一扇大一點的窗戶,窗後坐著另一個看護員,很像是銀行裡的出納員。
「希瑟·肖爾?」他問。他問的也不是我。
「是的。」我身後的看護確認道。
只聽嗶嗶一聲,門開了。三個看護員中的一個伸出手,拉開門,我看到了另一道走廊,兩側有很多關著的門。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穿過第二道門,這次,一個看護員拿出一張通行卡,在牆壁上一個不起眼的面板上一掃,我們就過去了。門後面是更多條走廊和更多扇鎖上的門。我沒有費力去從周圍這幾個人嘴裡瞭解更多信息,而是越來越警惕地等待著。這個地方到底有多大,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安全措施?
在來到又一扇門後面的時候,我在新環境中的沉默漫遊終於結束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這裡是我的目的地,儘管這扇門與其他門沒有區別。我從外面能清楚地看到巨大複雜的鎖,可當一個看護員伸手扭動門把手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這扇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鎖已經開了。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唯一一扇沒有上鎖的門。
我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房間裡有人。這個人很面熟,穿著無可挑剔的三件套西裝,臉上帶著叫我討厭的友好表情,不過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不喜歡他這樣。
「希瑟。」他站起來說。
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坐在一張床上,而這裡竟然是一個臥室。恐慌再次來襲。除了讓我住在這裡,他們還能是為了什麼,把我帶來一個門上有鎖的臥室裡?出了什麼事?至少彼得森醫生能給我答案。
「怎麼了?」我問道。
他對我笑笑,意在安撫。卻沒有起作用。
「到底是怎麼了?」我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這次加大了聲音。我幾乎是在喊了。彼得森醫生可不喜歡這個。他沖那幾個帶我進來的看護員擺擺手,跟著我聽到他們離開的腳步聲,然後,吧嗒一聲,門關上了。我沒有聽到上鎖的聲音,可我還是感覺自己被困住了,如同一頭動物被關在籠子裡。
「我們先來讓你從輪椅上起來,好嗎?」彼得森醫生打斷了我的話,沒讓我第三次尖叫著向他問出我的問題。
我連忙閉緊嘴巴,我早就盼著能弄開緊緊纏在身上的帶子了。一雙手落在我的肩膀上,開始解帶子,卻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還以為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和彼得森醫生兩個人。沒走的那個看護來到我前面,解開我腰上的繫帶,距離我的腿很遠,活像我會踢他似的。我剛一抬起手臂,他就飛快地後退,但我只不過是要動一動,緩解緊繃的肩膀和好手的痙攣而已。帶子勒得太緊了。
「我知道你坐了很長時間,希瑟,可如果你願意到床上坐下,我就會把一切都解釋給你聽。」
我搖搖晃晃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我動了僵硬的腿,邁了三步,走到房間那邊,撲通一聲坐在床上,面對彼得森醫生,他這會兒坐在一把跟學校裡的塑料椅很像的椅子上,與我面對面。除了這些東西,房間裡就沒多少其他東西了。只有一張小桌,一個床頭櫃,一扇窗戶,對於坐在床上的我來說,那扇窗顯得太高,我看不到外面的風景。所有的一切不是白色就是米色。乾淨,毫無溫馨感可言。就連空氣都很衛生,淡淡的漂白劑氣味刺痛了我的鼻孔。
「我想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彼得森醫生的話,讓我不再打量這個房間。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這在我的清單中是最關鍵的問題。
「你在我的醫院裡。」彼得森醫生說。
「你的醫院是做什麼的?」我問。
彼得森醫生笑得更燦爛了。「治療病人。」他簡單地說。
我蹙起眉頭。這並不是一個答案。他有意說得含含糊糊,而這只是讓我的糟糕感覺更加嚴重了。
「治療什麼病?」我問,「我沒病。」我唯一需要治療的地方是纏著繃帶的右手。
他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我們以後有很多時間來討論這個問題。」他站起來,我知道他要走了。看護也不再靠牆站著。
「我現在就要和你談!」我厲聲道。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向前邁了半步,但看護一個閃身,就來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路。我透過他的肩膀看到彼得森醫生舉起兩隻手,示意我冷靜。
「要找個適當的時候才能談,希瑟。首先,我希望給你一段時間,讓你熟悉熟悉新環境。過一會兒,會有人給你送吃的來,然後呢,我建議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他轉過身,走出房門。看護把兩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把我向後推。彼得森醫生走了,另一個看護取代了他,手裡拿著一個帶有很多金屬扣的東西。我覺得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過我不願意問清楚。我只好屈服,任由我面前的大塊頭帶我走到床邊,我順從地坐在上面。他走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門關上,並上了鎖。一張臉從門上的小窗前一閃。跟著,那張臉消失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第26章現在
我仰面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我的胃裡翻攪著,卻與今早他們給我送來的食物沒有一點關係,因為我一口都沒吃。那盤子飯菜在房間對面的桌上,我盡量把它放得遠遠的,因為變冷的炒雞蛋弄得我特別噁心,所以我趕忙到馬桶邊上等待著。不過我沒吐出來。
擺脫恐懼可不是易事。
自打上次我和彼得森醫生見面以來,已經過去了六天外加二十一個小時。通常我還會在周中接受輔導,但那天我得到了暫時的喘息。對於填寫出院表格、進行手部手術的事兒,彼得森醫生並沒有撒謊。在初步會診之後,醫生相當樂觀,稱可以植皮,種植人造指甲。我的手永遠也不能恢復「正常」了,他這麼告訴我。但差別不會太大。
這件事讓我在過去幾天裡都心情愉快,只是我今天早晨醒來,灰暗的光線從小窗戶照射進來,我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恐懼在我心裡盤旋不去。
我不願意再回到彼得森醫生的辦公室。
房間裡沒有時鐘,計算時間卻不難。看護每天都會遵照固定的程序。送飯。發藥。帶我們這些沒有其他事可做的人去做象徵性的「鍛煉」。查房。十點半的時候,他們剛剛檢查完。不到三分鐘前,一張臉在窺探我,以確定我沒有在絕望之下,把床單拆成布條,巧妙地繫在一起當繩子來上吊。我沒有;我沒有這麼心靈手巧。不過我倒是很絕望。我開始意識到,我或許永遠都無法離開這裡了。
此時大門傳來動靜,我忙扭頭去看。我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臉上帶著期待的神情。胃裡的翻騰感覺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只聽吱的一聲,門被向外拉開。一個看護衝我敷衍地一笑。他負責我的病房將近一年了,我卻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該走了,希瑟。」
我歎口氣,吞吞口水,花了一秒鐘讓自己鎮定下來。不過我沒有試圖去抵抗。通過以往的經驗,我知道這毫無意義,弊大於利。在我走近的時候,看護連忙向後退,他小心謹慎,嚴格地遵守著規則。
我們走過一扇又一扇門,和以往一樣,耳畔響起了只有這種地方才有的各種怪聲:尖叫,哀號,呼喊。沉重的敲擊聲。自言自語的聲音。每每聽到這種聲音,我都會緊張不安;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會慶幸每扇門上都有鎖。那些瘋子叫我害怕。
我們跨過門檻,走進這棟建築裡舒服漂亮允許訪客進入的部分,這時候,我放鬆下來,卻也更緊張了。那些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較為正常的聲音。公事化的談話,高跟鞋的嗒嗒聲,手指在鍵盤上每分鐘輸入一百個單詞的敲擊聲,電話鈴聲。我在等待區停下,那裡是海倫的地盤。就在我想在一把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我向前走,我剛一感覺到這股壓力,就意識到彼得森辦公室的大門開著,他正在等我。
用不著等了,馬上就可以進去,我不禁鬆了口氣,但與此同時,我還指望依靠珍貴的等待時間來讓我自己平靜下來,做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惡戰。
我走進辦公室,卻見彼得森醫生不在辦公桌後面。我蹙起眉頭,轉過身,只見他在我斜後面的一個文件櫃邊。他正在最上面的抽屜裡翻找著什麼,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他這麼矮。他穿著那雙閃閃發光的黑色鞋子,要踮起腳尖,才能看到抽屜裡面。這個認知讓我的嘴角漾出一抹不合時宜的微笑。在未來一段時間裡,這大概會是我最後一次真心的微笑了。
「希瑟!」彼得森醫生和我打招呼,他微微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驚奇地揚起眉毛。他這樣和我打招呼,真是太異乎尋常了。他通常都是端坐在辦公桌後面。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個精心佈置的陷阱,是不是他想出來對付我的奇怪新花招。不過不是,他似乎有些心煩意亂,很不自在。我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翻找文件,然後拿出一份。他臉上流露出放鬆的表情,砰一聲合上抽屜,把那份文件放在他辦公桌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上面。就在我走到座位上的時候,我看到最上面的文件寫著我的名字。
「有進展,希瑟。」他說著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他換了個舒服的坐姿,他上年紀了,調整時他的骨頭卡嚓響了一聲,臉上隨即露出痛苦的神情。
進展?我維持著無動於衷的樣子,可好奇卻在心裡氾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一向從容不迫的彼得森醫生如此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