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郭信只掏出數張寶鈔來,明顯數目不夠,又沒有攜帶銀兩,只得道:「我身上只有這些,先付給娘子,餘下容我日後送來,可以嗎?」
蔣蘇台聞言,便將數張寶鈔還給了郭信,道:「公子出門,身上不能不帶錢。剩下的,方便時再送來不遲。」
郭信大為感激,當即收了扇子,再三道謝,這才拱手辭去。等他離開,蔣蘇台才想起紙箋尚在裡屋,忙取了追出門去,卻已不見了人影。
楊塤見蔣氏進來時神色古怪,隨口問道:「怎麼了?」蔣蘇台道:「這位郭公子要求題寫的扇詞有點怪,似乎是絕命詞。」
楊塤展開紙箋一看,很是驚訝,問道:「他自稱姓郭,是嗎?」蔣蘇台道:「是啊,怎麼了?」
楊塤道:「這首詞確實是絕命詞,而且不是一般的絕命詞,是前朝宣宗皇帝郭嬪郭愛殉葬時所作。」
中國歷史上一直有用活人殉葬的殘酷制度。商朝時,用奴隸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規模很大,奴隸殉葬人數眾多。從周朝起,人殉的做法已不多見,基本上改用木製或泥制人形偶像殉葬。秦獻公還明令廢除了人殉制度。然秦始皇死後,秦二世胡亥下令宮中沒有生育的宮女全部殉葬,加上為秦始皇營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數以萬計。
到了漢朝,殘酷的殉葬制度被徹底廢止。漢朝明文規定:不許任意殺人和用人殉葬。唐朝李世民當上皇帝後,不僅不准用人殉葬,還規定嚴厲禁止厚葬,凡五品以上官員和勳親貴族一律遵照執行,如有違反處以嚴刑。他在安排自己的陵寢時,親自規定:以山為陵,表示不佔用良田,能放下自己的棺木即可。
然這一殘酷制度在明朝再度被恢復。明太祖朱元璋次子秦王朱樉死後,朱元璋即下令兩名王妃殉葬,正妃為元將王保保[7]之妹,次妃為明開國名將鄧愈之女,由此重開殉葬制度,並且一直沿用下去。
朱元璋死時,被迫殉葬者有四十六人,均為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妃嬪。明成祖朱棣也傚法自己的父親,死前留下遺詔:「喪服禮儀一遵高皇帝遺訓。」殉葬妃嬪多達三十餘人。此後的明仁宗朱高熾、明宣宗朱瞻基也各以五妃、十妃殉葬[8]。
蔣蘇台聽說詞主郭愛是宣宗皇帝殉葬嬪妃,很是驚訝,道:「宣宗皇帝有十妃殉葬,當今皇帝有聖旨予以追諡表彰[9],昭告天下,沒有姓郭的呀。」
楊塤道:「因為郭愛入宮才二十天,不巧趕上宣宗去世,不幸被圈去為皇帝殉葬。未獲得追諡,蓋因她入宮時間太短,且不願主動殉葬,抗拒了一番,才被迫自殺。」
原來那郭愛字善理,穎悟警敏,擅長文章,是鳳陽著名才女,且正當妙齡,容顏姣好,四方求親者不計其數。不知如何,明宣宗朱瞻基也聽到了她的芳名事跡,竟下令召她進宮。郭愛已有傾心愛人,然聖旨大如天,竟由此被朱瞻基棒打鴛鴦,生生拆散。
郭愛被送入宮中後,被封為嬪,還未來得及受到朱瞻基寵幸,便趕上皇帝病歿。天真的她還以為能就此出宮,回去家鄉與愛人團聚,卻不想被指定為殉葬宮人。反抗不成後,自知死期,遂書詞自哀。服侍她的宮女記性甚好,將其絕命詞傳了出去,但僅在宮禁內作為逸聞韻事流傳。楊塤為三大殿上漆時,曾聽人議及此事,印象很深。
蔣蘇台這才知道究竟,道:「難怪詞意如此哀傷淒涼。郭愛娘子這份才氣,怕是不在教坊司蔣瓊瓊之下。」不由得深為歎息。一想到郭愛若是還活著,也就三十歲,正是盛年,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竟因為名聲太大而落了個生殉的下場,實在可憐可惜。
楊塤生怕蔣氏感傷落淚,忙道:「適才那郭信既自稱鳳陽人,又姓郭,手裡還有郭愛的《絕命詞》,說不定是其親眷,弟弟或是侄子也說不準。不過郭愛既未追諡,連追封詔書中都沒有她的名字,朝廷應該不會恩及家人[10],也不知郭信到京城來做什麼。」
蔣蘇台道:「或許是因為旁事吧。不過至親被逼殉葬,他又怎能忍心因此而接受官祿?」
楊塤道:「世人多名利之徒,本朝那些太祖朝天女戶,不都是靠殉葬親眷發家的嗎?」
正議著郭愛之事,忽有人大踏步進來,卻是錦衣衛千戶朱驥。
楊塤笑道:「而今皇帝親征在外,朱千戶是錦衣衛留守副長官,應該忙得團團轉才是,如何得閒來這裡?」
朱驥苦笑道:「我手下盡扈從皇帝出征,無人可調,大小事情得親自動手,忙得團團轉倒是真的。不過我來找楊匠官,是有件更重要的事。」
楊塤道:「什麼事?」
蔣蘇台見朱驥欲言又止,便道:「裡屋清靜,楊大哥可引朱千戶進去說。」朱驥道:「再好不過,只是又要叨擾娘子了。」
蔣蘇台一笑道:「朱千戶不嫌簡陋就好。我去給二位沏茶。」
朱驥與楊塤交往了一段日子,已知其對蔣蘇台有意,見他目送著蔣氏,直至人影消失不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問道:「楊匠官既喜歡蔣家娘子,又是同鄉,何不娶她做妻子?」
楊塤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我是匠戶[11],她兄長不願意妹妹嫁給匠戶。」
朱驥道:「蔣鳴軍自己以前不也是匠戶嗎?」
楊塤道:「就是因為他討厭匠戶,才千方百計地予以擺脫,不惜走歪路子加入了京營。不說了,他人還在後院呢。上次他被男賊人刺成重傷,無法隨軍出征,心中怨恨不已,一見到我就要破口大罵。」
朱驥道:「這位蔣校官脾氣可真不好,連蔣娘子自己都說了,這件事的起因還是因為那柄扇子。」
楊塤低聲道:「其實他真正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因為受傷不能隨御駕出征。」
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調派了五十萬京軍精銳,神機營也在其中。蔣鳴軍本是神機營將校,然在營中幾年,只摸過神機銃幾次,一銃都沒有放過,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真真正正地使用火器,卻因為受傷臥病在床,不得參與戰事,也難怪他惱火。
朱驥搖了搖頭,不再多提,隨楊塤進來裡屋,低聲告道:「正如楊匠官所言,那楊行祥之死,果然有蹊蹺。」
楊塤忙道:「哎,別說我沒提醒朱千戶,你一直是絕口不提楊行祥三個字的。」
朱驥道:「但目下已有人上奏朝廷,說楊行祥死得可疑,還要將他的死歸咎於我,我當然得查個水落石出。」
楊塤問道:「是不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上書告發了朱千戶?」
朱驥大感意外,道:「是。楊匠官真是消息靈通,竟連這個都預先知道了。」
楊塤笑道:「我可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只是胡亂猜的。」
之前朱驥始終不肯透露楊行祥相關事宜,可見楊氏一事干係朝廷機密。既然如此,那麼知情之人定然是少之又少。知道楊行祥死去時正是朱驥當值,又上書欲牽連朱氏,只能是錦衣衛同僚。朱驥生父朱護生前是錦衣衛指揮使,頗有聲威,岳父又是兵部長官于謙,即便不算大有來頭,背景也不算小。兼之朱驥靜默少言,沉靜有度,極少得罪人,要借楊行祥一事將其扳倒者,只能是王振一黨——也就是王振侄子王林了。
而楊行祥死在一個月前,拖到現在才拉扯出這件事來,愈發證明此點,蓋因為王振、王林叔侄均隨英宗皇帝出征在外。
朱驥聽了楊塤分析,深為歎服,道:「楊匠官聰明絕頂,只做個工部主事,實在可惜。」
楊塤道:「哎,我覺得沒什麼可惜。我主業可是漆匠,匠官只是副業。在漆匠一行,我已登峰造極,無人能夠超越。站在巔峰,傲視群雄,這正是匠戶一生所求,我三十歲前便已實現,人生無憾。反觀你朱千戶,你也算是年輕有為,這麼年輕就做到了錦衣衛千戶,做官是你的主業,在你的觀念裡,應該是不可惜吧?可你上面還有一大堆長官呢,就算你做到了錦衣衛指揮使,上面還有大學士、司禮監、皇帝。」
朱驥一怔,答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以陞官發財為人生目標。」
楊塤道:「那麼錦衣衛算是你的主業,你又有什麼驚人的成就呢?是否有什麼事,只有你能做到,旁人做不到呢?」
正好蔣蘇台端茶進來,抿嘴笑道:「朱千戶別聽楊大哥的。他好抬槓,而且總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其實人各有分工,各有所長。譬如皇帝少了錦衣衛就不行,而目下錦衣衛少了朱千戶就不行。」
楊塤忙道:「蘇台說得對,現下朱千戶是不是心裡舒服多了?」
朱驥笑了一笑,也不答話。
等蔣蘇台斟完茶出去,楊塤收斂笑色,道:「我開玩笑慣了,朱千戶別當回事。楊行祥一事甚是機密,你卻只來找我,足見信得過我這個漆匠,我很感激。」又問道:「有人要用這件事牽涉朱千戶一事,你岳父兵部於侍郎知道嗎?」
朱驥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正是我岳父告訴我的。」
當日楊行祥死在獄中,錦衣衛副千戶白琦以自然死亡上報。因楊氏身份不凡,其死為皇帝所矚目,指揮僉事王林預備借此事大做文章,將錦衣衛中看不順眼的人一舉剷除,因而上書稱楊行祥之死有異,即指其是非正常死亡。然天下正值風雲際會,大明時勢亦隨之而動。英宗皇帝尚不及關注這件事,便聽從大宦官王振建議,決定御駕親征,隨即牽動滿朝文武,再無人留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