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朱公子回去抱楊塤下車時,忽然出了意外,他發現有人躲在巷口槐樹後偷窺,一時驚懼,忙命人將馬車趕走,又呼叫手下林海。林海聞聲而出,急奔去追趕那偷看的男子。
朱公子則將楊塤抱入房中,往他衣衫上抹了些血,再將帶血的匕首塞入他手中。又有意學著兩種聲音大聲叫喊。他跟江湖藝人學過口技,當年便是以此彫蟲小技博得了鳳陽才女郭愛的歡心,外人不仔細聽,倒真像是蔣鳴軍在與楊塤爭吵。
鬧了一陣,朱公子覺得差不多了,一時等不及林海回來,預備先行離開。出後門時,發現有個小女孩舉著冰糖葫蘆往這邊走來,忙躲到門板後,等小女孩進入廂房,這才閃身離去。
後面事情的發展相當順利,一切如郭信預料一般,楊塤以殺人兇手身份被錦衣衛逮捕,一切證人、證據均直接指向他。而朝廷頭號重臣于謙親自過問此案,指令務必盡快偵破。
郭信既知楊塤與錦衣衛長官朱驥交好,朱驥又知皺紙印璽一事,起初還有些擔心朱驥會聽信楊塤之言,甚至懷疑朱驥下令動刑拷打楊塤也是在做戲,後來得知老國丈孫忠憤而敲了登聞鼓為楊塤鳴冤,這才完全放下心來。刑訊可以做假,登聞鼓可不是隨便能敲的,是要記入典籍的。料想朱驥是新官上任,又受上頭催逼,急於立功,兼之鐵證如山,遂連朋友道義也顧不得了。
但仍有一件事讓郭信擔憂,那就是前去追趕偷窺男子的林海始終沒有回來。為謹慎起見,他派人到蔣氏扇鋪後巷口附近打探,看是否有人見過林海經過。有個綢緞鋪鋪主記得見過一名男子持刀追趕另一名男子,持刀男子不認得,但前面奔跑如飛的男子則是衍聖公弟子源西河,他曾與教坊司蔣瓊瓊一道到綢緞鋪買過布料。
打聽到偷窺男子源西河的姓名實是意外之喜,但郭信卻不知林海為何沒有回來。如果是源西河遇到巡邏官兵,指引對方抓了林海,那麼扇鋪後巷之事也應該敗露了才是,為何錦衣衛毫不知情?
還是說,源西河只是偶然出現在巷口,根本沒看到什麼關鍵。林海因為持刀追人,也被官兵捉了,但什麼都沒交代?
這時候,出去打探的手下入來報告,稱那源西河住在衍聖公府,其鄰居便是本朝國丈孫忠。郭信聞言大為驚駭,懷疑孫忠昨晚跑去擊打登聞鼓,多半是因為從源西河口中聽說了什麼。
尚未有所行動,便又得知林海屍體出現在東城兵馬司的消息。郭信這才知道林海昨晚被一男一女殺了,那對男女便是因闖入兵部衙門盜取文書而被通緝的重犯,顯然與源西河無干了。
那對男女既是意圖盜取兵部機密文書,一定是敵國間諜。而中國之大敵,無非來自南北兩方,南方已平,北方蒙古卻始終是勁敵,現下瓦剌更是握有英宗皇帝朱祁鎮在手。郭信正與瓦剌首領也先通好,密謀裡應外合,卻不知道那對男女的來歷。又聽說林海死前受過殘酷拷打,便有些懷疑對方是蒙古可汗脫脫不花的人。
由蔣鳴軍陷害楊塤一案,平白生出了這麼多事端,朱公子等人均有些不滿。郭信也有些懊悔,覺得當時就應該殺了楊塤,也不必多害蔣鳴軍一條命,徒然招惹來了兵部尚書于謙的注意。然世上並無後悔藥,遂決意專心起事,一切等之後再說。
本來按照計劃,近日之內,朱公子便要與宦官喜寧在皇宮內的親信見面,但郭信覺得宦官是斷根之人,可用不可信,要想起事成功,就得有一支軍隊,京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尤其是在目前的局勢下,大多京軍是新募兵丁,長官亦是大換血,對朝廷忠心遠不及舊營軍隊。剛好郭信打聽到了京營都督孫鏜的一些醜事,可以用作籌碼。他本來命神機營軍士方大明居中牽線,但方大明遲遲沒有回音。郭信見意外事端頻發,不願意多等,便準備今晚以朱公子的名義親自去拜訪孫鏜。然孫鏜手握重兵,反應難以預測,是以事先得安排周全。正詳細籌謀之時,錦衣衛等官兵竟不知如何發現了這處從未暴露過的宅子,衝了進來。
御史邢宥親自從宅中捧出一方玉璽,兵馬指揮使徐優則領人將搜出的刀槍等兵甲之物堆在院中,道:「都在這裡了。」
朱驥走到郭信面前,問道:「你可還有其他同黨?你們和瓦剌具體有什麼陰謀?」見郭信不答,便命人將他及黨羽先就近押到兵馬司審訊。
楊塤道:「這下我的冤情該徹底洗清了吧?」
朱驥點點頭,道:「從現下開始,楊匠官自由了。」又道:「還要多謝楊匠官,若不是你,怕是沒這麼容易捉到郭信一夥。」
楊塤笑道:「不必謝我,要謝就謝老天爺吧。我命大福大,有郭信這樣一個寧可誣陷我也不肯殺我的對手,又有朱指揮這樣一個信我的朋友。」
朱驥笑了一笑,道:「我還有公務在身,忙完再去找楊匠官。」
楊塤道:「好,我也有些私事趕著去辦。」
離開觀音寺後,楊塤渾身輕鬆,立即趕來城南蒯府,欲找蔣蘇台一訴衷腸。蒯玉珠告道:「今日楊匠官來過後,蘇娘便說要回扇鋪看看,後來一直沒有再回來。」
楊塤聞言,忙趕來蔣骨扇鋪。卻見蔣蘇台站在凳子上,正將頭伸往梁下的三尺白綾,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前將她一把抱下來,責問道:「你怎麼那麼傻?」
蔣蘇台轉頭看了楊塤一眼,舉袖掩面,悲泣道:「哥哥去了……楊大哥又……又……我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
楊塤道:「你為什麼要為別人而活?你又不是那些三從四德、只會相夫教子的女子,你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制扇名匠,完全可以為你自己活呀。況且我人就在這裡,我也沒有殺你哥哥,真正的兇手是郭信。」
蔣蘇台道:「當真?」聽了大致經過,反而哭得更加厲害,道:「我早該相信不是楊大哥殺人的。我……我對不起你。」
楊塤道:「你別傻了,那麼多證據證人,有人親耳聽到我和你哥哥爭吵,還有小女孩親眼看見我手裡拿著刀,任誰都會懷疑我是兇手。若是你當時沒有昏暈過去,我當面對你解釋,你一定會相信我。」
又將朱驥岳母之語轉述了一遍,道:「從此你我坦誠相待,互不隱瞞,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蔣蘇台道:「可是……」楊塤道:「可是什麼?」
蔣蘇台道:「楊大哥,所幸你沒事,我真的為你開心。你我之事,還是等我安葬了哥哥再說。」
楊塤心中一沉,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郭信謀反一案並未在京師掀起太大波瀾,這是官方刻意未曾張揚的緣故。但郭信伏法卻又牽扯出兩樁疑案來——
關於錦衣衛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之死,郭信的回答是:「我收買了韓函,卻沒有殺他滅口。他私下放我進牢房見楊行祥可不是件小事,等於有件大大的把柄握在我手裡,我又何須殺他?至於那個什麼仵作,我見都沒有見過他,又如何殺他?」
他又問錦衣衛長官朱驥道:「我手下林海被人殺死,當真是那對被通緝的男女賊人所為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竟然請求朱驥務必捉拿住兇手,好為林海報仇。
尤其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郭信認罪前,提出了面聖的要求,為法司所拒絕。他便請求見兵部尚書于謙一面,說是有重大機密相告。于謙因郭信曾遣使者與瓦剌太師也先聯絡,擔心有更大的陰謀,於是親往牢中與他見面。但兵部尚書很快便虎著臉走出牢房,顯然並未得到希冀的信息。郭信具體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郭信及其黨羽很快以偷盜及謀害京營軍士的罪名被處死,不分首從,一律斬首。郭信至死也未透露出與瓦剌內外勾結的具體計劃是什麼,又或許根本沒有計劃。但他卻當面向主審官員刑部尚書俞士悅揭發了京營都督孫鏜賄賂司禮監大宦官金英一事。
法司查證屬實後,金英被責令退回受賄財物,孫鏜則論罪當斬。還是明景帝朱祁鈺念孫氏在北京保衛戰中立有軍功,特別恩典寬恕,孫鏜這才逃過一死。
消息傳開,人們不免有些不滿,倒不是因為皇帝寬恕了京營長官孫鏜,而是大宦官金英屢屢犯法,卻總能逃脫罪責,在英宗朝如此,在景帝朝又是如此。當年大宦官王振擾亂朝政一事,會不會再度上演?
說來奇怪的是,這件案子之後,紛紛流言逐漸消失,京城秩序也好轉了起來,不復再聞有盜賊劫掠殺人之事。
與此同時,瓦剌局勢也悄然發生了重大變化。
北元退走大漠後,黃金家族勢力衰弱,蒙古諸部分裂,相互攻訐,各自為政,無力與大明相抗。直到瓦剌部脫懽統一了韃靼和瓦剌,蒙古才重新強盛起來。但脫懽不具備當可汗的資格,於是立元朝皇族後裔脫脫不花為可汗,脫懽自稱丞相。脫懽死後,其子也先自稱為太師淮王。脫脫不花僅在名義上保有蒙古可汗的稱號,實際統治權完全操在也先手裡,但脫脫不花一直有心成為真正的可汗。也先敗退後,脫脫不花見也先勢力受挫,決心主動向明朝貢馬,以求與明朝結納,取得明廷的支持。
明景帝朱祁鈺新即帝位不久,又厭惡瓦剌的貪婪及反覆無常,不願意接受。但禮部尚書胡濴和吏部尚書王直等重臣認為,可以利用脫脫不花和也先的矛盾,採取離間之計。於是朱祁鈺勉強召見了脫脫不花的使者,溫言撫慰,還特別加以優待。
也先很快便得知了消息,心中大為恐慌,擔心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急忙派遣使者到北京,表明要送太上皇朱祁鎮歸國。
有些大臣認為也先新敗不久,蒙古內部又是矛盾重重,正是議和的大好時機。明景帝朱祁鈺卻不表態。他剛剛坐上皇位,享受九五至尊的榮耀與權力,怎麼能聽任太上皇歸國,再還政給兄長呢?
兵部尚書于謙認為明廷局勢剛剛穩定下來,一切正在步入正軌,也先此舉毫無誠意,分明是與郭信合謀內外聯兵不成,又以送歸太上皇來擾亂大明政局。他不願意節外生枝,挺身而出,大聲道:「社稷為重,君為輕,不要中了敵人的伎倆。」
這時候的于謙,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加上新皇帝對他言聽計從,司禮監首領太監金英和興安也都支持他,自然沒有人敢反對他的意見。於是,也先議和的提議被嚴詞拒絕。
同時,于謙擔心也先以太上皇的名義與邊將私下議和,特請明景帝朱祁鈺下詔,命大臣與各要塞守將不准私自與也先聯絡。
于謙的出發點只是為了力保大明江山社稷。他沒有想到的是,儘管他率領軍民打退了瓦剌的進攻,但還會有更大的風波到來,他一句「社稷為重,君為輕」,已經給他自己埋下了引禍殺身的種子。
明廷拒絕和談後,為了防止也先再度進攻,于謙重新佈置了國防軍事,首先著重加強保衛京師的力量,並進一步加強了邊關的防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