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但這時也先之弟伯顏帖木兒又有意見,他勸說也先另外派使者通知南朝,要先讓太上皇復位,然後才送回朱祁鎮。
  也先比弟弟要清醒得多,已猜到太上皇不可能復位了,但又不便明說,只好道:「我們幾次說,只要南朝遣大臣來,就會把上皇送還;如今大臣來了,仍舊不送上皇,豈不是變成失信?」
  此時,李實已經回到京城,向明景帝朱祁鈺稟明也先真心議和之意,群臣認為應該立即派使臣去迎接太上皇。但朱祁鈺堅持認為瓦剌態度不明,應該等到楊善回來再說。
  等了一通後,楊善沒有回來,他的長子楊宗疾馳回京,帶來一個重大訊息:太上皇即將啟駕回京了。
  對於這消息,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太上皇,辭書的解釋是:皇帝的父親,也叫太上皇帝,簡稱上皇。太上皇的稱號源自秦朝。秦王嬴政統一天下後,稱始皇帝,追尊生父秦莊襄王[14]為太上皇。「太上」即為無上,蘊有道家的意思,表明比皇帝還要尊貴。
  漢高祖劉邦即位後,專門搞了套皇帝的禮儀,目的是要確定皇帝至高無上的地位。每天清晨,群臣都要向劉邦行三跪九叩大禮。有一天上朝的時候,劉邦忽然發現自己年邁的父親劉太公也跟著大臣向自己行禮。他慌忙走下寶座,扶起白髮蒼蒼的父親,並立即頒旨封父親為太上皇,免去每天的朝拜。當然,這個太上皇只是一個禮儀上的名稱,除了名號,什麼都沒有。
  上面提到的兩個太上皇,和後來的由皇帝轉變成太上皇退居幕後的情況完全不同。自古以來,皇帝寶座都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坐上去誠然不易,而下來也非常之難。皇帝是最高統治者,實行世襲及終身制,一旦黃袍加身,就要做一世的皇帝。除非是被推翻,一般一定要等皇帝駕崩之後,才允許由新皇帝接位,此即為「天無二日,國無兩君」。
  但也有少數例外,皇帝在身體健康、可以繼續處理政事的情況下宣佈退位,並成為所謂的太上皇。唐朝非常具有代表性,唐高祖李淵既是唐朝開國之君,後來還做了太上皇,在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隋朝末年,天下大亂,烽煙四起,群雄逐鹿。太原留守李淵起兵反隋,打出的卻是「志在尊隋」的旗號,其策略為:立隋煬帝之孫代王楊侑為帝,尊隋煬帝為太上皇。大業十三年(617年)十一月,李淵攻下長安,即迎十三歲的楊侑即皇帝位,改元義寧,遙尊在江都的隋煬帝為太上皇。李淵自己則謙遜地稱唐王。此時隋煬帝遠在江南,渾然不知李淵給自己戴上了一頂「太上皇」的帽子。第二年三月,隋煬帝為部下所殺。消息傳來,李淵還假惺惺地遙祭,隨後逼楊侑禪位,自己做了皇帝,是為唐高祖。
  李淵能夠在亂世中掃滅群雄,統一全國,建立唐朝,次子秦王李世民功勞最大。李世民功高震主,父子之間亦難免猜忌。而李世民與其兄太子建成、弟元吉的權力之爭日趨尖銳,勢同水火。後來李世民先下手為強,伏兵於玄武門,將正要入朝的哥哥太子李建成及弟弟齊王李元吉一齊殺掉。
  這時,李淵正在太極宮中的海池裡泛舟嬉戲,根本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兄弟手足相殘的人間慘劇。突然,李世民的親信尉遲敬德戎服入見。李淵見他手握兵器,來勢洶洶,大驚問道:「今日亂者誰耶?卿來此何為?」尉遲敬德說:「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
  當時裴寂、陳叔達等重臣均在場。李淵十分惶恐,便問裴寂等人:「不圖今日乃見此事,當如之何?」
  蕭瑀、陳叔達見李世民一派已佔據上風,忙回答道:「建成、元吉本不預義謀,又無功於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為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秦王功高宇宙,率土歸心,陛下若處以元良,委之國事,無復事矣!」
  李淵見一旁的尉遲敬德咄咄逼人,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動手的架勢,只得表示同意,並下達「諸軍並受秦王處分」的手令,才平息了這場事變。
  李淵又召見李世民安撫,李世民跪在地上吮吸高祖腳趾,慟哭許久。李建成、李元吉的子女等都株連處死,於是李淵立李世民為皇太子,並且下詔:「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到了八月,便很識相地正式傳位於太子,以太上皇的身份徙居大安宮,不再預聞國事。其實,李世民早就掌握了兵權,高祖禪位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讓不讓位恐怕由不得他了。
  唐中宗李顯遭毒殺後,臨淄王李隆基起兵,擁立父親李旦即位,是為唐睿宗。李旦為李世民之孫,是李治與武則天之幼子。他登上龍椅,得力於妹妹太平公主及兒子李隆基。緣此,太平公主權傾朝野,而李隆基則以功高被立為太子。太平公主與太子姑侄鬥法,矛盾日益凸顯,朝臣亦分為對立的兩派,雙方明爭暗鬥,不可開交。面對親人、重臣之間的紛爭,李旦亦莫知所從,深感煩惱,最後,他採納了一道士「無為」的建言,迴避矛盾,一退了之,只當了兩年皇帝,便傳位於太子李隆基,是為唐玄宗,自己則退位為太上皇。
  而唐玄宗李隆基自己也未能逃脫退位為太上皇的命運。安史之亂後,李隆基逃難到蜀中,太子李亨搶先在靈武即位為肅宗,並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唐朝後期,還出過兩個太上皇。唐順宗李誦在位時,突然中風失語,無法處理軍國大事,繼位僅八個月,便傳位於太子李純,做了太上皇[15]。唐昭宗李曄是在宦官劉季述等擁戴下做的皇帝,光化三年(900年)十一月,劉季述以「廢昏立明」為由,突然發動宮廷政變,將昭宗及皇后鎖進少陽院,隨即擁立太子李裕嗣位,尊昭宗為太上皇。昭宗這個「太上皇」其實與囚徒無異。被囚禁一個多月後,左神策軍指揮使孫德昭殺死了劉季述,擁戴昭宗重新復位,詔令太子重回東宮。
  兩宋三百餘年的歷史中,出現過好幾個太上皇。頭兩個是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桓。北宋末年,金兵借口宋朝君臣背盟毀約大舉南下,對北宋都城汴京形成合圍之勢。兵臨城下,朝內一些當權大臣以非帝退位不足以平金人之怒為由,逼迫宋徽宗傳位於太子趙桓,是為宋欽宗。但金人並不因此罷兵。後太上皇宋徽宗趙佶與宋欽宗趙桓雙雙被金兵俘虜,史稱「靖康之恥」。不久,宋高宗趙構即位,遙尊在金國俘虜營裡的兄長宋欽宗趙桓為「孝慈淵聖皇帝」,也是類似太上皇的稱號。宋徽宗父子被擄至五國城[16],先後客死他鄉,成為歷史上下場最為淒慘的太上皇。
  宋高宗趙構本人晚年也當了太上皇。他沒有親生兒子,立宋太祖趙匡胤七世孫趙慎為太子。由於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之後由親弟趙光義即位,開國二百餘年,趙匡胤嫡系子孫一直沒有人做過皇帝,為此朝野中常常有各種議論。尤其是金兵壓境、局勢危急之時,滿朝文武大臣越來越傾向於盡快讓太祖後裔擔負護國重任,坐了三十五年皇位的趙構在各方壓力下,不得已宣佈禪位於太子趙慎,是為宋孝宗。宋孝宗做了二十七年皇帝後,在內憂外患中將位傳於趙惇,是為宋光宗,宋孝宗自己也做起了太上皇。
  宋光宗趙惇懼內,皇后李氏妒悍跋扈,宋光宗因得心病不能履職,當時政事多決於李後。宋孝宗病歿後,宋光宗因病竟不能為父執喪。於是,朝臣商議後,奏請太皇太后下詔,傳位於太子趙擴,尊光宗為太上皇。宋光宗成為太上皇,純粹是由於健康問題。
  大明立國以來,只出過一位太上皇,即明英宗朱祁鎮。他的情況跟宋欽宗類似,均是因為做了外敵俘虜,被新皇帝遙尊為太上皇。不得已,不情願,不甘心,盡在不言中。但朱祁鎮顯然比宋欽宗幸運多了,宋欽宗最終客死他鄉,而他至少等到了歸國還家的機會。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初二,也先為英宗朱祁鎮餞行,並親自送至數十里外,下馬解脫弓箭戰具,作為獻禮,然後灑淚而別。
  伯顏帖木兒一直送到野狐嶺,攜榼進酒,並揮淚道:「上皇去了,不知何日再行相見?」
  大哭了一場後,伯顏帖木兒又拉住朱祁鎮親信侍臣哈銘,悄悄告道:「我等敬事上皇,已經有一年,但願太上皇還國,福壽康強。我主人如果有緩急,亦得遣人告訴,請轉達太上皇,莫忘前情!」
  伯顏帖木兒是也先親弟,素來稱兄長為「那顏」,「主人」則是指蒙古名義上的可汗脫脫不花。伯顏帖木兒這一番話,藏有許多微妙的玄機伏筆,哈銘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還是一旁的楊善機警,大聲喊道:「上皇要啟駕了!」
  此時,伯顏帖木兒已經預料到蒙古將會有重大事變發生,所以想用交情套住英宗朱祁鎮,請他在關鍵時刻暗助自己兄弟,但事實是,當蒙古內訌再起的時候,朱祁鎮連人身自由都沒有,自然談不上幫助也先和伯顏帖木兒了。
  雙方依依惜別。朱祁鎮又是傷感,又是高興。走不到幾里,後面馬蹄聲大作。朱祁鎮以為是瓦剌後悔,派追兵追來,大驚失色。來人飛至,卻是伯顏帖木兒剛剛獵得野獸,特地派人獻給朱祁鎮。朱祁鎮百感交集,想到胞弟朱祁鈺的寡情薄義,當即淚如雨下。
  英宗要回來了!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多,愁的人也不少。明景帝朱祁鈺自然就是這為數不少的人之一。首先要考慮的是明英宗回來後住在哪裡的問題,一山不能容二虎,自然不能繼續住在大內了。大宦官興安正得新皇帝寵信,深知明景帝心思,提議效仿唐朝唐玄宗。
  唐朝安史之亂後,唐肅宗李亨即位,唐玄宗李隆基成為太上皇,回到長安後,居住在興慶宮。李隆基未當皇帝前,與兄弟五人住在隆慶池北面,號稱五王宅。後來李隆基當上了皇帝,其兄弟認識到自己繼續住在皇上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是不合適的,就將他們的住所獻出,建起了興慶宮。興慶宮在大明宮之南,因而被稱作「南內」,同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並立為「三內」。興慶宮建成後,李隆基正式遷到興慶宮起居辦公。為方便皇帝出行,沿興慶宮東牆還專門修建了秘密通道,就是所謂的夾城復道。夾城從大明宮開始,沿長安城的東城垣到達興慶宮,再由興慶宮通向曲江芙蓉園。大詩人杜甫《秋興》詩中有「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一句,說的就是這條夾城。
  明朝也有南內,位於太廟[17]以西,名崇質宮,位置與興慶宮相仿,但規制不能與其相比。「崇質」二字,顧名思義,可知是以質樸為尚,因是粉牆黑瓦,民間稱之為「黑瓦廠」。明景帝朱祁鈺經過反覆考慮,便決定將兄長安排在崇質宮。
  住處解決了,在迎接太上皇回朝的禮儀上,明景帝朱祁鈺與大臣又產生了矛盾。禮部尚書胡濴擬定的流程是:胡濴主持儀禮,首先由錦衣衛具全副鑾駕,迎候於居庸關外;入關至龍虎台,禮部陳奏儀節;文武百官迎於土城外;至德勝門外的團營教場,諸將迎接;但大駕不入德勝門而入東面的安定門;至東安門內、面南設座,景泰帝謁見,百官朝見;最後迎入南城大內。
  朱祁鈺卻認為儀禮過重,應該從簡,派興安傳旨:「以一轎二馬迎於居庸關外,到安定門後再換法駕。其他准如所奏。」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朱祁鈺擔心明英宗朱祁鎮大張旗鼓地回京,倘若百姓夾道歡呼,百官倡議復位,諸將擁護,直接奉明英宗御午門之上的五鳳樓,宣佈復統大政,那就麻煩大了。
  群臣也明白朱祁鈺的私心,但就事論事,奉迎太上皇的禮儀太薄了,不少大臣上書,據理力爭。給事中劉福會合同僚,聯名上奏。明景帝朱祁鈺的批復是:「朕尊大兄為太上皇帝,尊禮無加矣;福等顧雲太薄,其意何居?禮部其會官詳察之。」含蓄指出劉福居心叵測,大有降罪的意思。
  禮部尚書胡濴聯合吏部尚書王直等人面見朱祁鈺,為劉福解釋道:「諸臣實無他意,只不過請皇上加深親親之誼而已。」
  朱祁鈺卻回答說:「昨天收到太上皇的信,說奉迎之禮務必從簡,朕怎能違背?」
  群臣面面相覷,再無話可答。到底有沒有收到明英宗的手書,無人得知。
  這時候,有個京營千戶龔遂榮又冒了出來。他不滿明景帝以微薄禮儀迎接兄長,不顧人微言輕,憤然投書給內閣大學士高穀。龔遂榮在書中引經據典,大談唐肅宗奉迎太上皇唐玄宗的故事,想以此來諷諫明景帝。
  至德二年(757年)九月,唐肅宗收復長安後,立即派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到成都奉迎太上皇唐玄宗。十二月,唐玄宗抵達鳳翔,唐肅宗發精騎三千人迎駕;十天以後駕抵咸陽,唐肅宗備法駕迎於望賢宮,等唐玄宗御南樓時,唐肅宗在樓下脫卸黃袍,換著紫袍,表示不居皇位,仍在東宮,然後拜叩於樓下。唐玄宗下樓,父子相見,嗚咽不勝。唐玄宗索取黃袍,親自為唐肅宗穿上,唐肅宗磕頭固辭。唐玄宗道:「天數人心,都歸於你了。能讓我安享餘年,就是你的孝了。」唐肅宗不得已而接受。
  其時,父老群集歡呼,唐肅宗下令撤除警衛,許百姓入禁地,謁見唐玄宗。在望賢宮,唐玄宗不肯居正殿,唐肅宗固請,親自扶登。進食時,每一樣都由唐肅宗親嘗以後,方始進奉唐玄宗。
  第二天,由望賢宮出發,唐肅宗牽馬奉上皇,親扶上鞍後,執韁控馬。唐玄宗吩咐「不可如此」,唐肅宗才乘馬前導,卻不敢行在大路正中。唐玄宗非常感動,向左右說道:「我為天子五十年,未足為貴;今天為天子之父,才真是貴了。」
  到得長安,自開遠門入大明宮,御會元殿慰撫百官;然後拜謁太廟,慟哭久之,方入居大明宮。唐肅宗上表避位,唐玄宗不許,三辭三請,皇位始定。
  內閣大學士高穀將龔遂榮書信藏在衣袖中,帶入朝中遍示群臣,與吏部尚書王直等人商議對策。禮部尚書胡濴提議直接將此書上呈景帝。都御史王文卻認為上意已定,即便遞上龔遂榮的書奏,也沒有任何用處。而且這封書大有挑撥太上皇和景帝手足感情的嫌疑,搞不好皇帝還要降罪。大學士高穀聽到王文「挑撥感情」的話後,立時顯得頗為猶豫。
  此事被給事中葉盛知道後,大為不平。他贊成禮部尚書胡濴的主張,認為應該將書上交景帝。葉盛當時有個外號叫「葉少保」。每當朝議時,他總是第一個發言,當時只有于謙於少保在群臣中具此威望。葉盛如此爭先恐後,有人不高興地譏諷說:「莫非他也是少保?」
  葉盛便因此得了個「葉少保」的外號,他敢於任事、直言無忌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以葉盛的個性,知道龔遂榮投書一事後,當然要上書向景帝上陳這件事。
  另一名給事中林聰也不滿高穀、胡濴、王直三人態度軟弱,竟然被王文一言恐嚇,緊跟著葉盛上書,彈劾高穀、胡濴、王直三人「皆股肱大臣,有聞必告,不宜偶語竊議」,要求皇帝降旨切責。
  這樣一來,事情就徹底鬧大了,想瞞都瞞不住了。景帝朱祁鈺特地派人來索要龔遂榮的上書,看後大怒道:「龔遂榮何人,敢議朝廷得失!」立即下令逮捕龔遂榮,下獄坐罪。於是,群臣再無人敢多說迎接太上皇禮儀之事。
  之後,朱祁鈺派太常少卿許彬到宣府,翰林院侍讀商輅率一轎二馬到居庸關迎太上皇回京。
《大明驚變》